听见玛莎的拖鞋踩在枯草里的动静逐渐靠近，卡尔的第一反应是飞走。那太傻了，他本来就答应了明天回斯莫维尔，早几个小时见到她有什么关系？但他感觉像回到了八岁，偷偷埋掉不小心捏坏的碟子时听见妈在身后喊他的名字。
“克拉克？”玛莎呼唤道，听上去那么小心谨慎，仿佛他会被她的声音震碎。她在卡尔身后十五英尺处停住了，对于这次会面，卡尔的原计划是花几小时扮演克拉克安抚她——扮演，哈，多么自欺欺人。通话时他同样能听见玛莎的呼吸、心跳和她与周遭环境互动时的所有细微声响，然而当玛莎近在咫尺，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感觉……我就知道……”玛莎做了个深呼吸，比起克拉克死前，她心肌的收缩变得更为吃力，昭示着也许不会很快抵达但他一直隐隐恐惧的未来，“我是不是应该假装没发现？但我太想你了，克拉克，我……”
“……妈。”克拉克终究低声唤道，他在转身的一刹那，就被玛莎抱了个满怀。玛莎的膈肌和肋间肌正不规则收缩，卡尔默数那些突然的、痉挛式的吸气，而不去关注玛莎抽泣的声响和胸口晕开的泪痕，以及涌入他鼻腔的皂角、茉莉香水以及皮肤的气味。在宇宙中种种未知力量已经开始发现地球的当下，超人的存在对人类安全大有益处，这点上他赞同蝙蝠侠；然而当他环抱悲痛的母亲，设想她如何挺过不知儿子还能归来的时光，想到他存在的意义也许就是再度为地球付出生命，他几乎希望自己已然彻底死去。
“妈，我……”他低下头，三叉神经向鼻部与泪腺传递酸胀的信号，鼻黏膜血管扩张，泪液流入鼻腔的感觉像是溺水，“我很抱歉……”
“哦，克拉克……”
如果他是人类，与他血脉相连的是玛莎和乔纳森，那么他或许还是无法救下爸，但他可以竭尽全力。不会有宇宙飞船降临、自称他同胞的外星人企图毁灭他赖以生存的全部；不会有卢瑟和蝙蝠侠的憎恨；不会有无数双伸向他的手。他会顺利地上完学，投身自己热爱的事业，无需荒废数年光阴去找寻自己的来处、仅仅证明了自己永远无法真正融入。
“我好想爸爸。”克拉克哽咽道，“我也想你，但……”
“我可不会吃乔纳森的醋。”玛莎在他胸口轻轻震动，比起笑更像抽泣。
“我是说……我本可以救爸的。”
玛莎僵了一下，随即用力推他，克拉克顺着她的力气后退，左腿险险擦过父亲的墓碑。他看着母亲用睡衣袖子胡乱地擦干净脸，露出严肃的神色。
“我们谈过这个，克拉克。”她抓住克拉克的手臂，直视克拉克的双眼，呼吸仍然不太顺畅，“那不是你的错，是乔纳森的选择。”
“他说这个世界还没准备好，我也没准备好。”眼泪滴在荒草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曾将这视为自己是人类一员的证明，“但真的会有那一天吗？人类还是没有准备好，或许永远不可能准备好，我永远都是个异类……而且再也见不到乔纳森。”
没有必要问他是否后悔，因为……每时每刻。他想过被毁灭日洞穿胸口之后，自己是否曾短暂地去过父亲所在的地方，但他不记得了。他活着，卢瑟那样的人也还活着，只有乔纳森的坟墓没有改变，而他甚至无法为此埋怨任何人。
“哦，克拉克……”玛莎摇摇头，这次抱住他的时候很温柔，还踮起脚抚摸他的后脑勺，令他感觉自己幼小、被呵护着，“我明白，我也想他，每天都想……但不许说他做的不值得。你永远、永远都值得。在田里发现你那天是我们这辈子最棒的一天，跟你度过的所有时间，你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飞……都是我们最珍贵的礼物。想起你爸爸时，你要记住的是有人爱你，愿意付出一切保护你。”
小心地用手臂环住玛莎时，一个奇怪的念头滑过卡尔的脑海：布鲁斯大概能想出办法暂时剥夺他的超能力，让他能尽情地拥抱自己所爱的每个人。当然啦，在实现之前，布鲁斯免不了要为超人的暂时缺席制订许多后备计划。不过只要是因为他想做克拉克??肯特，布鲁斯大概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
“我知道，妈。”克拉克将脸埋在玛莎脖子上，“所以我必须保护这个——”
“所以你必须幸福！”玛莎捶了一下他的后背，“那才是回应爱你的人的方式！我一直告诉你，你不欠这个世界任何东西。天呀，真不知道你这点是跟谁学的……”
那还用说吗？幼时卡尔毫无概念，仅仅是出于本能去爱那些爱自己的人，但在见过、听过人间百态，品尝过卢瑟的嫉妒与恶意、蝙蝠侠的愤怒和戒备之后，他已然明白玛莎和乔纳森放弃了掌控一股多么恐怖的力量，而决定只付出爱。那一天不仅仅是他失去了父亲、玛莎失去了丈夫，这世界也失去了一个好人。他欠这世界不止一条好人的性命。
玛莎开始因为哭泣之外的原因发抖，他忙用热视线加热了附近的空气。“妈，回屋里吧。”
答应布鲁斯的请求后他脑中指向“回家”的倒计时始终嘀嘀嗒嗒地走着，但或许是拉着玛莎的缘故，此刻它缄默了，而克拉克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自然而然地踏进了家门。发现他之前玛莎明显是准备去睡觉的，她重新开了灯，在睡衣外系起围裙，动手加热晚餐剩下的玉米面包和炖菜，觉得量不够，又指挥克拉克去取通心粉和牛奶。
克拉克顺便四下打量了一番，他的房间不完全是原样了，可能是接待过布鲁斯的缘故。虽说很难想象那场景，躺在湖边别墅期间，他的确听见过那位亿万富翁推却未遂、只得在他床头的大都会队海报下边盖着印花被子入睡。
天气还冷，装满食品的冰柜没插电，它和仓库里的家用发电机、几桶十五加仑装添加了燃料稳定剂的汽油以及新拖拉机无疑都是布鲁斯添置的，克拉克没来得及整修的屋顶现在也已经不漏水了。
“看见那些新东西了？”玛莎搅拌着渐渐散发出浓郁番茄味儿的汤锅，另一侧灶台上烧着煮通心粉的沸水，“我拒绝过，布鲁斯倒是乖乖地说明天会来人把东西拉走，但他那样子太可怜了，真是的。我只能留他吃饭答谢。”
正在撕包装袋的克拉克一时间忍俊不禁，把“蝙蝠侠”跟“可怜巴巴”联系在一起感觉像是某种精神病症状，然而他似乎能理解玛莎的意思。
“他说他明天不来，我就猜到他在往你这边想办法，但他也没说你什么时候到，我猜是不想给我太大希望吧。”玛莎叹了口气，随即换上诙谐的语调，“他这次又是怎么说服你的？真的告诉你我和他要结婚了？”
“不，呃，他……很慷慨。”他为此送了我一幢房子。羞愧突然变得非常巨大，克拉克实在没法在玛莎面前说出这句话。
玛莎没有追问布鲁斯开出的价码，像是确信它远高于克拉克的回报，水汽蒸腾中，她的神情有些忧郁。
“上次你说你对他不生气，是因为你真的不生气，还是因为我，你觉得你不该生气？”她问，转过头来，“如果我知道你不愿意原谅他的话……”
“我没有。”克拉克立刻说，上前帮她端开炖菜，放上煎锅。
“他说他是你的朋友。你从没提起过他，但你长大后也不是所有事儿都跟妈说。超人和蝙蝠侠，差别能有多大呢？都是想帮助别人的好孩子而已。”黄油在玛莎的锅铲下慢慢融化，“他简直跟我一样伤心，所以我觉得，你们肯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惜你还没来得及给我介绍。后来他才告诉我真相，当时我真的很生气……但想起他站在你墓碑前的样子，我又没法儿不原谅他。他没直接说出来，但我知道他宁愿是他躺在里面。”
“他恐怕没法晒太阳恢复。”克拉克戳弄着煮锅中浮沉的通心粉，“相比起来，还是我来拿那支矛比较好。”
“哪个都不好！唉，我真希望你们有其他选择，如果我能……”一些面粉从锅边溅了出来，玛莎捏紧铲子，慢慢将面粉与融化的黄油搅拌到一起，“但你们都选择了这条路，有些时候就是没有其他办法，对吧？我只能希望至少，你们能互相照顾——”
“我会的，妈。”
“但我不是在要求你原谅他，尤其是，不要为了我原谅他。他伤害的是你，你有权生气。”玛莎伸出手，克拉克将半盒牛奶递到她手里，“我假定你们能很快成为朋友，因为你一直是那么善良的孩子，从不记恨别人。但如果你不是的话，妈可能反而会轻松些。”
可是他已经在继续做超人，如果他无法原谅的只有唯一在伤害他时停手了并竭力补救的人，那么他的原谅该有多虚伪？
“那个我真的已经不生气了。”克拉克用漏勺捞出通心粉，“不是为了那个。是……我也不知道，这很复杂。”
布鲁斯似乎想把他和围绕他的事物全都恢复原状，尽管他们都清楚那不可能。即使某种未知科技或是魔法办到了，他可以肯定，布鲁斯还是不会满意。使用那种科技或魔法的办法将成为布鲁斯新的心头大患，而且布鲁斯那个为杀死超人设计的武器库仍旧不会移除。他努力成为人类时，布鲁斯警惕他的愤怒和私欲，他努力只做超人时，布鲁斯又质疑他丧失人心。这么说或许有些任性，但克拉克忍不住觉得布鲁斯似乎将不满意作为人生的意义。
“是啊，‘这很复杂’。”玛莎将通心粉和奶酪酱混合在一起，“上回你这么说，还是犹豫该怎么把身份告诉路易斯的时候呢。结果其实没那么复杂，对吧？”
“她自己发现了。”那仍旧是十分美妙的回忆，“她突然问我‘你不是能飞走吗’，然后笑了我的反应好几个月。”
一般来说，玛莎的奶酪通心粉还需要烤二十分钟，不过大半夜的没必要那么麻烦，这样也很美味。虽然在乔纳森墓前被玛莎找到是意外，但有几小时，克拉克的感觉还不错，吃着熟悉的食物，与母亲聊了和路易斯分手的事以及一部分超人和联盟事务，妈还坚持掀起他的制服检查上回受伤的地方。他没有回星球日报工作的意愿，除布鲁斯从堪萨斯带的以外不作非必要的进食，不睡觉，以及数次意外伤及布鲁斯，这些显然妈不会乐意听到，他也就没多说。话题很快滑到了更为安全的过去，妈拿出相册，如数家珍地讲起他的童年糗事。
凌晨一点，玛莎困得眼都睁不开了，仍坚持念叨他在三年级的万圣节打扮成狼人的事。克拉克一再保证自己会留到明天，她才肯让克拉克送自己回房间，给了克拉克晚安吻。
克拉克是说真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制服，滑到被子底下，闭上双眼，倾听玛莎逐渐变得轻缓绵长的呼吸。房间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布鲁斯的气味，他将听觉稍稍放开去，布鲁斯似乎正在盯梢，同时用蝙蝠侠的声线跟潘尼沃斯先生讨论一批可疑原材料的去向。
他沉入白色的寂静，然后听见雨声。并不狂暴，再狂暴的风雨也无法伤他分毫，它仅仅是淅淅沥沥、永不止息，浸泡他、渗透他。
卡尔猛然惊醒，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做过梦，但当全世界涌来的声潮淡去，他意识到自己坐在原本是床的破碎木板中间，浑身湿得像刚淋过雨。天花板上的两道焦痕散发出煳味，玛莎的呼唤声从门外传来，她赤足在木地板上奔跑，年迈的关节咯吱作响。他又伤害她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超人腾空而起，飞向最近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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