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y Meets Girl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下午的预约我迟了几分钟,打开门的同时来访者也回了头,我用微笑骗过心头隐约的不安,匆忙放下风衣和包,腾出一只手翻开他的档案。午休被占用,我没能提前看过一遍,但同样的咨询我做过几百次,我不认为这次会有任何不同。
然而他的名字映入眼帘,我的理智便如刹车失控的飞车一路冲下悬崖。每个字母和它们组成的名词都很熟悉,太过熟悉了,我一时只能听见耳鸣和自己粗重的喘气。
男人好心替我把档案上的名字念了出来,“西蒙·莱利。”
而我只能指指桌上的名牌:伊冯·厄舍
“你还好吗,女士?你看上去像见了鬼。”他笑了笑,是因为我的窘态吗?
“莱利先生,请坐。”我的声音比黑面包更干,伴着我飘散的思绪留下一路碎渣。
数不尽的事可以发生在十年间。社区活动中心差点被拆除,几次不疼不痒的群众游行后得以保留;我拿到了博士学位,遭遇父亲的不赞同仍然在这个伦敦以外的城市定居;我遇到了几个“西蒙”和几个“莱利”,但这两个名字合在一起出现?这是头一次。
这会是个刻意触及我怀旧情结的假名吗?我会在某些人的档案中已经重要到需要用这种手段试探了吗?虽然在这一行总是名声先于实际形象为人所知——我听过不少劳伦斯的传奇故事,难以将那个在东德搅动风云的人物与每天见到的这个吃饭掉一桌子残渣还从不收拾的人联系到一起——但从敌人那里寻求认可也实在有些病根深重。但我依然好奇,他们会自大到派人直接来我的办公室一探虚实吗?
我也是在类似的一个办公室见到了另一个西蒙·莱利,他高大、沉默,有着一切军人好的和坏的特质,我从未和他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但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小家伙儿来说,这样的断言为时尚早。直至今日,他在我的怪人清单上可是垫底。
同一屋檐下,我先见到的是他弟弟汤米,如同情感淡漠是厄舍的舒适区,大概也是家族基因使得莱利擅长惹麻烦。
*
那是汤米来项目报道的第一天,也是我充当志愿者的第七天。姨妈要命地出去和一位女士交谈,房间里只剩我和他,走针声音清晰的时钟加剧了屋内的不确定性,双方都像在被细细考量。
“你姨妈什么时候回来?”感到不自在的不只有我,他盯着自己的脚尖问。对于一个因为破坏公共财产被判六个月社区服务的青少年来说,他表现良好得有点不同寻常了。
我试图安慰他,但青春期的孩子一张口就是尖酸刻薄:“我向你保证,我的焦灼比你只多不少,我可是与一个犯罪小子共处一室呢。”
“这不公平。”他嘟囔,“明明还有其他人,但只有我被抓到了。”
“我也觉得不公平,他们凭什么认为我们是同龄人就该相处融洽?”
“成年人。”汤米感叹道,我为这句简单但包含太多的评价由衷点了点头,在对视中与他结成了短暂的同盟,
门被大力推开了,为这个沉闷的夏日提早添上一道惊雷,对方不为所动接待处米勒夫人的大呼小叫,又不留情面地将一概指责关在门外,我和汤米同时怀着敬意向来者看去,在我为他相貌的平平无奇失望时——在我心目中,反叛者总该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而他太坚硬了,看上去像划定而非打破规则的人——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提线突然将汤米绷直了。
他先是抽了一下男孩的后脑勺,然后才泄出柔软的一角,“你还好吗,汤米?”
“嘿,别动他!”我已经带着当老大的心思将汤米归到羽翼下了,为这个不速之客的举动拍桌而起,接着在他平淡扫过来的眼神中缩了一下肩膀。
“没事的……我哥哥西蒙。伊冯。”汤米干巴巴地互相介绍我们,但大莱利不再分给我半个眼神。
他关切地俯身靠近汤米,只是看上去多少有点过度补偿,果然,汤米不适应地偏了一下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们随时都可以。”
这下我不得不插嘴了:“我建议你不要。这不是什么夏令营活动,消极怠慢或者拒不出席都会让你弟弟遭到正儿八经的监禁。”
“是吗。”疑问的句式,但我从中听出来了笃定的不屑。他依然站得笔直,唯一的活动是将拳头握紧,我不会意外他是擅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那类。他眼眶中的内容和所思所想都深不见底,但我知道他正打量着我,仿佛代表某种权威将我剥得**。
我的脸庞发烫,想当然地认为小腹盘踞的火与气愤相关,波动的荷尔蒙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作用,我在那时仍然迟钝。总之,我不甘心落到下风,用力瞪了回去,终于让他收回视线按一下眉心,终于意识到与近十岁之差的小女孩置气有多么好笑。
这份主动的退让令我的胜利打了折扣,我带着不忿转移目标,汤米抖了一下,识相地对哥哥附耳,“我想就待在这里,西蒙。”
“很好。”他的咬肌在本就棱角分明的脸上又支出一道痕迹,然后他转向我,将这句告退念得又慢又重,“小姐。”
*
“伊冯·厄舍小姐。”西蒙·莱利念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瞳孔颤得太厉害,令情况变得更糟,模糊的视线里他与他的重影愈发贴合,哪怕清楚知道两人的体型与颅骨结构截然不同。我叼住嘴里的一块软肉,没有礼貌地用钢笔敲在记录板上,依然不能将一些理智敲入脑袋。
我下意识翻开档案,企图找到一丝一毫的重叠,再小的巧合都会说服我是千真万确的他,可是……年龄,不对,家庭出身,不对,相貌……如此残忍地夹进一张照片,那枚小小的光面相纸留下了我的指纹,贝雷帽下面的那张面孔又变成暗示性的模糊不清了,但我无法再忘记。
这不是他。连我的上线提醒过我。想到这儿,所有不安定的情绪都找到了出口,它们汇聚成愤怒为我的心脏加速泵血。总部什么都知道,却要我用如此痛苦的方式自己发现。如果这是某种忠诚测试,他们绝对将我推得更远了——并不是说我有哪里可去,也许这正是他们的底气。疲惫如一层毒雾渗入我的关节,那些蓬勃的念头枯萎了。我早已不似当初有无尽的野心挑战世界。
两分钟。我给了自己两分钟彻底平复下来。
我与他谈论天气和来时的交通、抱怨增长的收入税和进展缓慢的市政工程,熟练地假装一切都好,甚至骗得自己的身体回温。指腹擦过平整的纸面带来一阵过敏似的刺痛,我轻咬指甲,湿漉漉的牙齿磨在钝感的皮肉上像与缠绕的命运丝线搏击,我不知道它该是什么感觉,就像我一无所知结局。
我拷问自己,也以为他能有答案,“你在寻找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他抱起胸,好像丢回一个问题给我还不够表现出戒备。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的眼神,他见得够多,不代表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看不上那些维系平静生活的人。
“我的全部经验和力所能及的安排。”他不置可否地颔首,“我看到你的档案上有一段持续三年的空白,不得公开的任务吗?”
“你可以这样认为。”简直是故意作对的言简意赅,安抚的笑容尴尬地滞在我的嘴角。
“不是健谈的那类,嗯?”我做着最后的挣扎,尽力让自己听上去不甚在意。
“让你感到挫败不是我的本意,博士。”但他的声音分明轻快了些。这撬开他心房的尝试回弹到我的脑袋上也如一撬棍,我决定让他和自己都好过些,有时候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我能理解。
“听着,如果是因为私人情感,我可以为你预约其他人,我只希望你能在这里得到恰当的援助。”我把手放在桌子上向两边推开,够庄重地划出一个休止符,我早就不是那个一切语言和行动都叫喊着“选择我”的小女孩了,但有时候,我会怀念她。
“你对社区很熟悉?”我愿意把他考量的目光看作求救信号。我的道德感不高,今天更是透支了。
“我从十六岁开始在这里担任志愿者,拿到学士学位后长期兼职咨询师,近二十年为社区服务应当给了我资格与你平等对话。我见过很多退役士兵,我想让你知道在这里你不是孤身一人。”那些闪耀的名头打动不了他,我尽可能坦诚地一试,但过度的自我剖析也让恶心感涌来,我将掌心贴在冰凉的杯壁上,好像也把溃散的神志约成一束,“你完全有理由不信任我,我不会假装明白你都经历了什么,但我保证你会被妥善照料。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事都另有人应当担责,不要惩罚自己。和我讲讲你所面对的困境,说出口是不值得羞耻的,我想知道也并非用以掌控你,你很安全,西蒙。无论你如何认为、别人又怎样窃窃私语,你不是累赘。”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看到了堆砌起他的那些盐与沙的松动,但有些人之所以被塑像就是要被铭记有多么固执。
他无所谓的笑容很扎眼,“你说得够多的了,博士,让我就在这里截住你。我没什么想分享的,我也不指望和陌生人一个小时的谈话就能被点亮未来,不如我们都省些力气。我来参加这次咨询只是为了证明我试过了,为拿到失业津贴加筹码。”
令人侧目的直白。我挫败地咬住了吸管,必须要借助滑入食道的冰凉液体冷静一下,我现在完全是在抱怨他借口的拙劣了,“SAS的薪资待遇可不低,你又是正常退役,退休金和服役时躺在银行账户里没处可花的工资还不够你生活吗?”
“这是我的私事。”又是那双尖锐橄榄似的棕绿色眼睛在看我,“你难道在乎吗?明显我们开始后你才第一次了解我的背景。”
敲门声及时响起,我举起一只手既对他无声致歉,也回应来叫我的人:“哟,女爵!研讨会就等你了!”
“给我两分钟。”我收拾起散落桌上的纸张,用行动暗示他现在是个道别的好时机了。
可他稳稳地坐着,在扶手上支开胳膊无辜看我,迟了太久地将访客身份落实,或许只是为了让我难堪,“你被受封爵士是不是太年轻了点?那就是绰号了,介意我问问来历吗?”
“看来你要通过又一个小时的就业指导来弄清楚了。”我将话题重新引向他,“不是所有人都有寻求帮助的勇气,西蒙,我相信你面对生活与在战场上同一般勇敢。”
他又竖起了防备,像个没能如愿以偿便使起性子的小孩,不过破坏性多上几倍,“难道没有人就你的随意评论警告过你吗?那么记住从我这里得到的今天,不像旁人,我的保证切实有效。”
我叹了口气,而他们还总说女人情绪化,“说够了吗?门就在你身后。”
他哼了一声,站起身后我又需要仰头看他了,但我相信自己没有露出颓势。他毫不留恋地向门边走去,只是为了趁我猝不及防时将这个问题丢出来,他回过头,接近门楣的身高是**裸的威慑,我确信在战场上他也是这般成功恐吓到大多人的。地位转换,现在是他要求我乖乖待好了,“在我离开之前,容我询问——你在喝什么,厄舍小姐?”
我的嗓子紧了一下,“美式咖啡。”
男人撑在我的办公桌上,鼻翼翕动如同缉毒犬炫耀灵敏的嗅觉,他的眉眼随着身体前倾愈发深刻,我退到不能再后,“我不这么认为。”
抽屉里的安心存在因为上星期的意外被我放回了家中,该死的。我聊胜于无地将这杯饮料护到胸前,至少在名字上我50%诚实:美国柠檬水。由矿泉水、柠檬汁和红酒制成的褐色液体,人畜无害,但是货真价实的鸡尾酒。
“没有必要咄咄逼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有,是厄舍博士。”
“习惯所致,你不能责怪我对不安定因素的规避。”嵌在他眼眶的黑曜石因不悦变得更沉,磨得我舌根发疼无从辩解,“你看上去还算清醒是好事,让你能明白纠缠的后果。堪忧的职业道德在哪里恐怕都不会被容忍。”
“你在威胁我吗?”
“你怎么觉得,它便是怎样。”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站起身,虽然为了绕开他成弧线多走了几步有些可笑,但我为他打开门,“考虑到你唯一展现出热忱就是对那张来访证明,别忘了在前台拿到,免得你再踏足这里。”
“最后一个问题,”落在一扇门的两边,明暗将我们分隔,如同一个非邀不得入内的魔物,他在闯入别人的界限上变得谨慎——倒是言行一致——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了,“我让你想起了谁?”
*
我在建筑后面的偏门享受一支香烟,毋宁说是吸入得以放风的轻松,我没有烟瘾,但这是上班溜号最无可指摘的借口。
绒毛质地的暖风扫在脸上令我昏昏欲睡,但把明亮的天光浪费在睡觉上最受年轻人不齿,因此我只是放任自己的一部分渗入这个夏日,哪怕作为“错误类型的雪[1]”存在,没有东西可以将我从我选定飘落的地方拨开了。
曼彻斯特与伦敦太不一样,但是我喜欢它带给我的意外。我喜欢学校里的女孩们偶尔对我窃窃私语、不遮掩根本目的是让我听见;我喜欢姨妈的房子和我在其中的房间,恰到好处的大小,我也有一切我需要的东西;我喜欢穿透深夜的醉鬼咒骂和乱套唱歌,还有街角小店里早餐过分油润的口蘑和豆子。孤独仍未摆脱我,但在自由的平衡下它也变得亲切了,我认为我和一年前是全然不同的人了,我的父母恐怕不会欣赏。
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中有一会儿,可想而知我睁眼便看到近日最主要挫败感来源的惊悚,我把“F”开头的词咽了回去,换上那副值得信赖的学生辅导员的面孔,不多不少地抱怨,“你吓到我了,莱利先生。”
“我可以来一支吗?”他主动询问。
这可是联络感情的最合宜方式,我以为我们算是和解了,愈发积极地推动氛围变得和谐,“说起来,和汤米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一定很不容易。作为大哥你一定……”
“停,”火石擦亮的一声“嗤”与他的笑音重合了,“别装作你多关心我们的样子。”
我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不得不深深吮吸一口抑住咋舌,“你抽我的烟,你对我出言不逊,这是什么道理?”
他从上到下看过我,这副挑剔的架势作为力量对比悬殊的成年男性实在有些不体面,在此之前,我还以为只有我父亲才这般擅长将威胁埋入柔和腔调的纹理中:“我不否认你带有的几分好心,但不会改变我的警告:汤米不是你申请大学的文书素材。”
“不然还有谁会关注他?一年中只有几天休假归家的你、还是你们酗酒成性能找到回家路就了不得的父亲?让你母亲在养家之余喘口气吧!!”一定是因为被树荫间漏下的光点浇得晕头转向,不然我怎么会一股脑儿倾倒出来呢?也许还注入了一些私人情感,但我并不认为这话有失公允,显然他另有看法。
“对别人的家务事指手画脚就是你专业素质的体现吗?”笼罩我们的这片浓绿以外,他的影子也压了下来,呛入鼻腔的烟雾令我冷静,我的视线追随他指间闪灭的烟蒂,测试自己的神经功能无异。我已经保持“干净”两个月了,一切都会好的。我是如此坚信汤米也可以做到。
“等到汤米的行为规范项目结束,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但我的确希望他能定期回来报道。社区活动中心是少有的能为汤米提供一个稳定环境的地方,他需要按部就班的生活让人生重回正轨。”如果他敢再凑近一点,我就会跳到他的皮鞋上弥补身高的不足,不管怎样,我是不会退后的。我努力挺起胸膛。“而且,是什么让你认为我需要一封漂亮履历才能上大学?我的家庭可以轻易捐赠实验室或者设立奖学金确保我的一席之位。如果你认为你们身上能有什么东西值得被我想法设法得到,你大错特错。我只是想帮助汤米,我对你们别无所求。”
“是吗?那你为什么在瞥我的左手无名指?”仿佛被他弹掉的烟头烫了一下,我吞进去一口空气,这回是他不允许我后退了,掐住两腮让我可笑地嘟起嘴唇,他确保我仔细看过他眼中的轻蔑和决心,“我也不是你向父母表现叛逆的证明。”
他不是,但到头来,他的身份也没有差上许多。哪怕有多么不愿意承认——我们的人生不过是对过去的重蹈覆辙。
[1] 错误类型的雪:英国人用来讽刺负责部门乱找借口的词,而并没有什么亲人对妹负责,妹也是作为“错误类型的雪”降落在曼彻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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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男孩遇见女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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