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爆炸案一个月后,我抵达曼彻斯特。
我并不情愿,但明白由不得我决定,整趟旅程从头到尾的架势已经够我意识到情况有多么紧急,哪怕飞机落地,我不知名的陪护者也没有松懈,更有一辆装有防弹玻璃的轿车将我一路送到姨妈家门口,司机直到看见她环住我的肩走进房子里才不声不响地驶离。
而这一切都是临时起意。不,应该说只有我这个当事人被蒙在鼓里,以防走漏风声做到极致,前一天晚上被父亲通知时的惊愕还历历在目,“曼彻斯特?我都做好了去圣安德鲁斯的准备。”
“你不能去圣安德鲁斯。” 我在他不含情绪的眼神下瑟缩。
“你知道了什么?”我试图撬出点什么,执拗认为女儿这层身份该对他有意义。不出所料不会得到答案,好在我失望早已无所谓多这一回。
“一切都安排好了。伊丽莎白姨妈会在那边接应并照顾你。”父亲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我怀疑地寻找一丝一毫中风的征兆,无功而返又情感复杂——不知是本应自己尽到的父亲责任被转移给他人感到不忿,还是因为伊丽莎白这个名字本身,或许两者兼有,他推销这趟曼彻斯特之旅的语气十分生硬,“你以前很喜欢她的,不是吗?”
“我以前只有七岁。”但我的抗议无足轻重。
多年未见的隔阂不是一双亲密拥抱的胳膊就能消弭的,我很庆幸姨妈是尊重界线的那类人,她向我介绍一遍房屋的布局,我见到了我的新卧室,它被布置得简洁但温馨,并被告诉可以随意按我的心意改动。
“我知道我这儿和你期待去到的地方有差距,但是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来。”关于伊丽莎白的一点,她从不在没有保证的情况下承诺。学会信任她很容易,即使是在打破信任后再度接受她。
我还在熟悉未来一段时间的住所,伊丽莎白看了看表,表示有事要先走一步。
她一直是先离去的那个,而我呢,一两个月变成了半年,半年变成了三年,三年变成了没有计划离开。
快二十年后,我停好车,娴熟地避开地上黏着的口香糖,与一个眼熟的流浪汉打了招呼,然后我踩上图书馆的台阶,接受知识的殿堂短暂成为庇佑所。
推车上的最后一本书也正确归位了,幽灵惦记着桌上翻到一半的那本第十五版信息技术教材,他走到书架另一侧检查标签完整,还要处理两台死机的公共电脑,一切顺利的话,十分钟后他就可以一边听着博客痛骂曼联最新赛季的表现,一边舒舒服服地喝着热茶继续看书。
但是当他向一个死角走去时,一对像极了发情兔子的情侣窜了出来。女孩的脸蛋还红扑扑的,哪怕急着甩开在不当场合亲热的干系,惊叹于他身躯的庞大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感到威胁的男孩也跟着回身瞪了他一眼,在幽灵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纸糊老虎似的示威牵上女孩的手,两个人一起跑开了。
他们在拐角撞到了谁,听声音恐怕根本不考虑道歉和善后。幽灵按了按眉心,打起图书管理员乐于助人的精神,从书架之间走了出来,“嗨,我能……”
他的视野里为猝不及防看到的熟悉面庞震了一下,大概也有女人猛地抬头的功劳,有两秒钟他们只是瞪着对方,幽灵从善如流地把后面的关心咽了回去,却有新的念头冒了出来:金丝眼镜衬得她的棕色眼睛明亮有神。
“我真是见了鬼了。”又是这个只有他才能理解的双关笑话,幽灵微笑了一下,容许她不客气地抽走自己帮忙捡起的书。
“伊冯。”哪怕迟了些,他仍坚持叫了一遍她的名字,这样才对她确凿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实感,也是习惯性地对对话的人报以尊重(女人挑了挑眉,没发表任何看法),他指了指被她抱在怀里的标题最突出的那本,《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是本真实存在的书吗?”
“谁知道呢?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你先来告诉我——上帝死了没有?”
“就我见到的事物,我想答案是很好给出的。”幽灵的目光落在她抓在手里的一张清单,“需要我帮忙找到剩余的书吗?”
她身上是于学者不罕见的躯体疲惫与精神亢奋的集合,因为投身热爱的事物满不在乎。幽灵就是在种种这般的时刻里认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是有意义的,不是为了成全“大人物”的宏大安排,而是目睹普通人在他们的庇佑下热烈地生活,他是无神论者,他所相信的也只有人类的意志和脚踏实地,而他们在精神世界的超脱中即将接近某种了不得事物所带上的神性是他唯一需要的。幽灵一无所知他与尼采该相处得多么和谐。
“我很抱歉。”幽灵顿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为哪部分不安,他摇头,不是她的责任——到底是谁的责任呢?看来有些东西就是无论如何都算不清的。
“很高兴得知你上周的的缺席是因为不再需要而非逃避现实。”她对他的穿着赞同地点头,扬了一下手里的纸张,“我自己来就好。”
幽灵跟上了她几步,在她疑惑皱眉时没想出来一个借口,又在她开玩笑时用沉默表明清楚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我是你,即便疑窦丛生我也不会逼这么紧。”
他的嘴巴开合了一下,紧紧闭上了。意识到他是来真的,女人慢慢收起了面上的笑容,“你认为今天和我遇上是个不是巧合的巧合?”
“我没有这么说。但你立刻反应过来增加了你的嫌疑,亲爱的。”他用着戏谑的口吻叫她,误解的不安却倍数增长。把再不值得一提的信号都看作生活分崩离析的征兆,幽灵知道这是PTSD,军队系统的心理医生最擅长抛出这个名词,难以忍受的是他们总是准确判断。
他看着她,眼里又完全没有她。他的视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不会在席卷的风沙中迷失方向,雪盲中也不被分走注意,他用着同一双眼捱过了无数夜晚,见证刺破浓重黑暗的破晓,凝视头顶一成不变的帐篷布,一切的一切单调,他实在是看够了。然而可以将全新景色装入眼眶的现在,他却茫然无知该将什么作为焦点。
因此他几乎是庆幸自己正陷于一场冲突,他擅长的领域,不是吗?解决争端,哪怕留在身后的只剩灰烬和死寂,任务完成了,离开,一片荒废的土地又怎样,这不是他们的麻烦。
她在他面前不客气地打响指,训狗中吹口哨一般唤回他的注意,“这就是你对待这份来之不易工作的态度?骚扰一位只是在查找资料的学者而对那边角落的职业变态视而不见?”
幽灵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一个小胡子抖动、头发油腻的中年男子,比他贪婪紧盯屏幕的眼神更可疑的是他放在桌下的手。幽灵想要扶住额头呻吟,比起和这些简直超出人类范畴的生物打交道,他宁愿去拆一枚高敏□□。没有任何自控力但仍然被允许走出家门,这种事让他眼中甚至有些可怖,倘若这不是□□而是伤害别人呢?也许是他太过习惯用上军队的那一套,退役后的适应期很漫长,他还在努力融入社会架构,但有时候他未免抱怨现行体系的效率低下。
不管怎样,她的指控不无道理。幽灵看到又一位访客匆忙离开,得益于身边的空旷,男人开始旁若无人地晃动手腕了,幽灵厌烦地从喉咙发出含糊的一声,他炸开寒毛的后背浸泡在她鼓励的目光里,退无可退只得履行职责。
十分钟后,他活动一下被一本大部头砸到的肩膀,开始将四仰八叉的椅子和书桌重归原位,闻讯而来的警卫接手的是一个被结结实实制服的黑名单成员,他们敬服的目光让幽灵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但总归可以不受打扰地坐下、喝上一杯惦记许久的热红茶。
他从杯子后面寻找女人的身影,直到睫毛和眉毛被氤氲得潮湿都一无所获,也有人挡在了他面前,是玛吉这位面试并录用他的好心女士,显然被护送出门前那番“要让他(幽灵)付出代价”的宣言令她忧心:“别担心那人威胁的指控,我不会让任何事发生在我的雇员身上。”
“我毫不怀疑。”他点头向她证明一切都好,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变得振奋,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隐蔽,反正没有逃过玛吉的眼睛。
“她还是单身哦。”这句心领神会的提醒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幽灵意识到自己紧密追随女人的目光被误解了,但一个乐意促成一段佳缘的老妇人或许也是他的机会打探出她的更多信息,因而他没有急着否认。
“你认识她?”
“在日渐式微的图书馆业干得够久,你很难不记住那些总来报道的人。”玛吉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如果仅凭视线就可以把他们牢牢系在一起,他们已经被困在一起动弹不得了,“漂亮的姑娘,从高中开始定居在曼彻斯特,性格有些冷——与你也正好般配了——是个好孩子。”
他对后面的内容持保留态度,也顺利找到回绝的理由:“恐怕我不处于适合发展亲密关系的阶段。”
“继续这样消沉下去,你永远不会准备好。一切在于你给自己的暗示,小伙子,你想拥有怎样的生活?”玛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每一根精神矍铄抖动的银丝都证明这是值得信赖的人生经验,但再一次,并不适用他们的情境。
“仔细想想。”留下这句话,玛吉将安宁还给了他。
幽灵确实在认真思考,他试图弄清这场“意外”相遇将如何告终,目光压着书页谨慎地追随不远处伊冯的一举一动,终于等到她在社会科学区域停留得异常之久。他耐心地喝掉杯里剩下的茶,确认女人离开,然后才不紧不慢向那里走去。
他根据灰尘的痕迹和插入书架的深度判断哪些最新被动过。所有线索引向一本从封面到名字都不明所以的书,因为,当然了,谁会去翻一本传播学教材呢,比它更无用的只有快十年没更新的图书馆系统指引。幽灵轻松找到了里面夹着的东西,为其轻薄眉头重重一跳,他翻到背面,被应验了不妙的直觉,上面仅有两个词:转身。
寒意从他脚底窜上来,类似情形的上一次是一把手枪顶上他的后腰,幽灵在短短一两秒间产生许多计划又一一否决,他不想引人注目,但束手就擒也不是他甘心的,又或许,他并没有选择。以为自己可以反击是濒死的幻觉,头脑大发慈悲地为他上演一出临终安慰的戏码,而在现实中,已经有一枚子弹卡入他的肋骨,疼痛钻入他的心脏如一条蛀虫。幽灵捂住了胸口,他动起一缕缕肌肉就要转过身,源自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的执念,他甚至感觉到一种由衷的轻蔑——不过如此。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最坏还能是什么?
他的身后空无一物。
一个残忍、但行之有效的小计谋。
纸张在幽灵拳头中被攥皱了,良久,他将纸团扔进一旁的垃圾箱,抬脚向接待处走去,准备向玛吉传播一些有关她的谣言。但很快,他发现自己被给予了更好的处理方式。比起说服老妇人把她也拉进禁入名单,他以牙还牙。
显然玛吉还没打消给他们牵线的念头,她把女人拖住了,上了年龄就是有这个好处,令听者不能轻易拂过好意。幽灵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的窘态,好奇她芒刺在背有几分是自己的功劳,他然后才走上前,慢条斯理地弯下腰。
“转身。”他在她的耳边轻声道。
我控制不住身体震了一下,脸侧的发丝被他喷出的嗤笑拨动,他离我太近了,我在冒险看他愿不愿意拆穿伪装引人注目,假如他不管不顾地卡住我的脖子,我会在几十秒间失去反手之力,如果他身上携有利器,十秒以内。
玛吉没有察觉暗流涌动,我飞快地站到她身侧,保护好后背,“玛吉正与我提起你。”
不巧被她认为是感兴趣的体现,她拉住了僵硬的我的胳膊,“是有充足原因的。伊冯和我抱怨家里的水管坏了两个多月,但一直找不到值得信赖的水管工处理。帮帮她,西蒙?”
“你家的水管坏了两个月都没处理?”他的语调平平,但有时候你就是能感觉到被评头论足。
“我的水管,我的决定让它维持坏掉的状态。”不是我最好的回击,我尽力了。
玛吉终于体会出来了些不对劲,我想就此告退,但在把握时机上总是稍逊一筹。
我在屋内找到了包,准备悄悄离开莱利家的聚会,但又是他追过来,我不由得苦笑,“你还没厌倦道歉吗,我都有些不耐烦听到了。”
他打断,“是我妈妈。”
乔迪从他身后闪了出来,她没听见我们交谈,“你暑假有什么计划吗,亲爱的?”
我的落跑计划还未实行便泡汤了,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没有太多,读几本系里列出的必读书籍……大概再学会游泳?”
“西蒙可以教你。”她快速说道,甚至有些心满意足,“我们想为你也做些什么。”
“我相信西蒙有更重要的事做。”我张了几下嘴,这句回绝是苍白的,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确信他与我目标一致。
但他点了点头,“我会教你。”
“我很乐意帮忙。”他说。
高兴起来的玛吉与乔迪重合了,我恍惚走出了门,阳光晒在身上才一个激灵回神,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身边,融入我的生活,而他袒露的怀疑更可能是先发制人。我向身后投去一眼,知道他也在玻璃后面看着我。
我想我找到了首个怀疑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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