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庄之行而言,藏海这个过分俊美的男子,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一种令人烦躁的熟悉感,像一道看不见的阴影,又像一根扎在心底拔不出的刺。
初次在侯府见到这个父亲新晋赏识的幕僚,他只觉得此人眼神过于平静,平静得近乎傲慢,与他记忆中那个惊慌失措的男孩相去甚远。然而,某些瞬间——一个转身的轮廓,低眸时睫毛垂下的弧度,尤其是那次在氤氲着药酒气的浴池里,他借着酒意亲手用特制的药酒揉开藏海背上旧伤,那一道十年前,于冬夏质子愤怒抽下的鞭痕在酒力作用下狰狞浮现——那一刻,电光石火,真相带着近乎残酷的力度击中了他。
他是稚奴。那个本该死在十年前那场被塑造成‘强盗杀人’而满门惨死的蒯家儿子。
这认知没有带来恐惧,反而是一种扭曲的兴奋和前所未有的占有欲。他知道了藏海最大的秘密,他看穿了这精心构筑的伪装。他觉得他们之间突然有了一条无人能及的、由鲜血和共同秘密编织的纽带,这条纽带将他与这个冷静疏离的男人紧紧缠绕,比任何光明正大的关系都更私密、更深刻。他开始无法自控地追逐藏海的身影,用玩世不恭和纨绔子弟的表象作为掩护,一次次试探、靠近。
他带藏海去喝酒,他观察他细微的不适,享受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拆穿他伪装的快感,这仿佛成了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隐秘游戏。他故意提起童年被关地道的糗事,看着藏海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心头便涌起病态的满足。
他甚至提出那场交易——“离开京城,否则我会拆穿你的身份。”这不仅是自保,更深层的,是他想将藏海绑在自己身边,用利益、仇恨和共享的秘密构建一种畸形却牢固的关系。因为他知道,他不会放弃报仇。
当一个人被仇恨浸塑了十年,他活着的每一天,学会的每一种知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为了复仇做准备时,自身的性命亦早已置之度外。
而庄之行,只需要等,等藏海亲自布下一个他们不得不合作的契机。毕竟活着的庄之行,比死去的庄二公子于藏海而言,更有利。
一切如他所料,他们结盟了。
而当他察觉藏海的目光开始为那个枕楼的香暗荼停留时,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心。他在背人处,会用最刻薄的语言讽刺藏海与那个‘冬夏女人’的交往,语气里的酸意浓得化不开,连他自己事后都感到心惊。
他愤懑地想,她懂什么?她认识的只是现在这个深不可测的藏海,而她拥有的,不过是藏海给予的现在和未来。唯有他,庄之行,拥有藏海的过去,知道那场大火前的稚奴是什么模样,知道他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从灰烬中爬出。他觉得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懂藏海痛苦与执念的人,因为他们共同被困在由庄庐隐编织的悲剧漩涡里,他是这悲剧的另一面。
然而,当藏海的复仇之刃毫不留情地最终挥向他父亲时,庄之行才痛彻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厢情愿。他被撕裂了。他对藏海那种复杂扭曲的情感是真的,但他对父亲残存的、属于儿子的本能也是真的。他哀求解,甚至试图提出更荒谬的交易,愿意付出一切去换父亲一命,仿佛只要庄庐隐活着,那条连接他和藏海的纽带就不会断。
他天真又偏执地认为,只要仇恨的标靶还在,只要秘密还在,藏海就永远需要他,永远会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皇城之下,刀兵相见,当他被利益和本能驱使着迫剑刺入父亲身体,那一刻,不仅是家族的倾覆,更是他内心世界的彻底崩塌。
父亲死前的嘱托“振兴庄家”,在他一片荒芜的心里,扭曲成了另一种执念——“抓住藏海,他是这场毁灭后,你唯一能抓住的、与你共历这一切的人”。
父亲死后,庄之行绝望地发现,那条他视若生命的纽带,随着庄庐隐的死亡,悄然断裂了。他们之间最大的联系消失了,仇恨的终结,意味着藏海不再需要他。他看着藏海与香暗荼并肩而立,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自然流露的深情,像最刺眼的光,照得他内心那片泥泞不堪的角落无所遁形,也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不甘心。他告诉藏海第三个仇人是冬夏女王,潜意识里恶毒地期盼着藏海会与香暗荼反目,那条断裂的纽带或许能因此重新接续。当藏海被赵秉文陷害,身陷囹圄命悬一线时,他经历了最激烈的挣扎。对权力的渴望、对赵秉文的恐惧与对藏海那股无法割舍的执念疯狂交战。
最终,那不见天日的、扭曲的爱慕竟压过了一切,他选择了放走藏海。这是他混乱而黑暗的人生中,所能做出的、最接近“爱”的笨拙而绝望的表达。
“走吧,”他心想,“去完成你想做的事,去毁掉那该死的癸玺。然后……或许在一切结束后,你的目光能有一次,真正地落在我身上。”
可结局早已注定。藏海潇洒转身,大仇得报,身边有知己红颜,了无牵挂地奔向了他的自由。而庄之行,得到了他曾渴望的一切——重振的侯府,骠骑将军的赫赫权位,表面的尊荣与风光。
他站在修葺一新的平津侯府中,奴仆成群,宾客盈门,却只感到无边的荒芜和深入骨髓的寂静。繁华煊赫之下,是空荡荡的死寂,比他父亲死后那段时光更加寒冷。
他赢得了全世界,却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唯一能刺痛他、也能让他感觉自己真切活过的人。他对藏海那从未宣之于口、也永不可能有回应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扎根于仇恨与阴谋的污浊土壤,注定无法开花结果。
最终,这一切化作一道无形的、永恒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座富丽堂皇的侯府之中,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和执念。
这座侯府,和他那颗心一样,只是一座华丽而空洞的牢笼。他望尽天涯,却不知该恨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怅惘和孤独,伴他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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