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钦天监于鸡鸣山所设观象台的庭院里,几株古银杏树已是金黄满冠。
新任监正藏海一身素净的官袍,正站在一副新制的巨大天文仪旁,指导着下属调整机括。他年纪虽轻,但神色沉静,目光专注,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仪。
“错了,卯时三刻的星轨偏移,非是枢轴之过,乃地动微扰所致,需以‘平水法’校准。”藏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手指精准地点在仪器一处毫不起眼的刻度上。下属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马蹄声和说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官署惯有的清静。只见几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骑马直至院门外,为首一人利落地翻身下马,正是平津侯府的二公子庄之行。
因母亲卧病一个月,这两日终于痊愈,忧心许久的他今日终于宽心应下与友人来鸡鸣寺,归来时途经此地,被钦天监院内那庞大的天文仪吸引了目光。
“哟,这大家伙是个什么稀罕物?瞧着比钦天监那个还精巧!”庄之行好奇心起,也不通传,径自就迈步进了院子,他的朋友们也嘻嘻哈哈地跟了进来。
下属见状,正要上前阻拦,藏海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认得庄之行,这位平津侯家的二公子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散漫不羁,却并非恶徒。
庄之行凑近那天文仪,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那光滑的铜铸星盘。
“此物精贵,不可妄动。”藏海出声,语气平和却自带分量。
庄之行闻声回头,见是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官员,官袍上的补服显示其品级不低,尤其那双眼睛,澄澈明净,仿佛能映出人心。
他素来不惧官身,只觉得这官员气质独特,不同于他常见的那些迂腐或谄媚之辈,便笑嘻嘻地拱手:“这位大人莫怪,实在是这器物精巧,一时手痒。不知大人如何称呼?这大家伙又是做什么用的?”
“下官蒯衡,忝为钦天监监正。此乃浑天仪,用以观测星象,推演历法。”藏海简单答道,并无不耐。
“监正?这么年轻的监正?”庄之行略感惊讶,随即笑道,“蒯监正有礼了。我是庄之行。你说这能推演历法?那可能推演我今日猎了几只兔子?”他本是玩笑之语,身后友人皆笑。
藏海却并未觉得被冒犯,只淡淡一笑:“天文仪不测兔踪,只观天道。不过,二公子今日袍角染尘略带草屑,眉宇间有奔波之色却无收获之喜,想必是纵马欢愉远甚于狩猎所得。”
庄之行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角,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大笑起来:“神了!藏监正莫非真能掐会算?我今日确是只顾着跑马,一箭未发!”他觉得这位年轻监正有趣极了,不像个官员,倒像个妙人。
藏海微笑不语。
自那日后,庄之行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隔三差五就往钦天监跑。起初是借着询问星象历法的由头,后来干脆就是来找藏海。他发现藏海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无半分倨傲,尤其谈起天文地理、机关营造时,眼中那种专注与神采,极为吸引人。
而藏海也对这位“不务正业”的小侯爷颇感意外。庄之行虽不爱读书,却极聪明,对新鲜事物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和极强的动手能力。藏海演示如何校准仪器的微妙手感,他看几遍便能模仿个七八成;藏海讲解星宿运行之理,他虽记不住那些复杂名目,却能提出些天马行空却偶有灵光的问题。
有时藏海伏案绘制星图或计算历法,庄之行也不打扰,就自个儿在院子里琢磨那些辅助仪器,甚至能安安静静地看一下午。夕阳西下,他会拉上忙完的藏海:“藏海,别忙了!走,我知道新开了一家酒肆,羊肉极好,我请你!”
藏海往往无奈,却也多由着他去。他自幼沉浸学问,师兄弟虽多,长大后无一不为之内敛,庄之行这般赤诚热烈、毫无机心的接近,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怀念。
一次,庄之行见藏海为调整一个大型圭表焦头烂额,几个工匠都不得法。他围着那圭表转了几圈,忽道:“藏兄,你这底下基石是不是有点歪?我看着好像这边缝宽点?”他常玩马鞍、弓弩,对这些细微的平衡差异有种野路子般的直觉。
藏海一怔,仔细勘验,果然发现一处极隐蔽的基础沉降。问题迎刃而解。他看向一脸“快夸我”的庄之行,不禁失笑:“之行兄果然……目光如炬。”
庄之行得意洋洋:“那是!别以为我只懂跑马喝酒!”
秋去冬来,银杏叶落尽,覆上一层薄雪。庄之行揣着新得的手炉来找藏海,非要塞给他:“你们这地方阴冷,抱着这个暖和。这可是西域来的好东西!”
藏海推拒不过,只得接过。手炉暖意融融,一直熨帖到心里。
他看着身旁搓着手哈着白气、笑嘻嘻说着市井趣闻的庄之行,忽然觉得,这规整严谨、常与冰冷星辰打交道的钦天监,似乎也因为此人的到来,变得生动温热了许多。
或许,君子之交,亦能如此简单。不论门第,不涉利益,只因投契,便可共赏一片星空,同饮一壶暖酒。
私设无仇版
稚奴名衡,字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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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山行海宿]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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