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宫大殿幽深如穴。恢复静寂许久,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朝臣奏禀前线军情时的颤音。
澹台明朗高坐御座之上,嘴角冷冷勾起: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缓缓点着额角的指头停止动作,那双阴翳的眼睛终于张了开来——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墨河沿岸历经连日激战,本已寸草不生的河岸又泼上新的妖血,烧焦的土石到处嘶嘶冒着黑烟。盛国大军背水挺近,披戴着滚滚雷云的迦关城楼已近在眼前。
叶清宇与澹台烬并行至城下,身后将士随之止步。叶清宇勒马的工夫偷偷朝旁边的人看了一眼。
澹台烬握住缰绳的手森白,发力之下绷出嶙峋的筋脉,面上神色却是分毫不动。他抬眼略一瞥城头严阵以待的守军,转顾叶清宇,极冷峭的下颌微微一颔。
叶清宇意识到自己竟在阵前恍了神。
他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此番与他绝地重逢、并肩御敌的不是别人,竟是他那阴差阳错入赘府中、半年前仅有过浅浅几日交集的姐夫澹台烬。
他几乎认不得他了。
上一次匆匆别过时,这人还奄奄一息地昏迷着,只觉自己这一丢开手,恐怕是要凶多吉少,再难相见。
却不想,解救自己于水火的天降神兵竟会是他。
景国镇守在墨河沿岸的人傀大军何其凶顽,竟被他一箭射中藏匿于妖雾之中的阵眼,傀儡方阵瞬息溃不成军。叶清宇抓住时机率军再渡墨河,打了景国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澹台烬的身法极快。仿佛只是金光一闪,拦路的迷障便散去,大队人马长驱直入,直捣城下。然而叶清宇毕竟也曾修习仙法,目力强于常人,看得清那眨眼间已若无其事落回马背的人适才做了什么——
他掌中那柄灼灼长弓,近战时又幻化成宝剑,刺穿每一只扑杀而至的妖兽,利落地挑出妖丹。
定睛再看,没有弓也没有剑。只有他冷白的一双手。
他是澹台烬,是,也不是了。从在营帐中见他第一眼,他便有所察觉。
叶清宇咽了咽喉咙,正要再开口,却听澹台烬幽幽道:
“他来了。”
守城的兵士朝两侧分开,让出一个鸦色人影。
景国以玄色为尊。来者鸦羽大氅拖地,正是景国新君澹台明朗。
“三弟,果然是你。”澹台明朗居高临下,“时隔多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澹台烬仰着头,遥遥望向兄长的脸。一世的桑田沧海氤氲隔阻,看不清。
“可大哥似乎并不想见到我。”他声音不高,却风也似地传至巍巍城墙之上。
澹台明朗闻言笑开。起初笑得低徊,越笑越凄惨,颇带些自嘲意味:“说得没错。我想尽办法杀你,竟每一次都叫你逃脱了去,反倒挽弩自射,损兵折将……三弟啊,为兄怎么不知,你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你现在知道了。”澹台烬眉峰微挑,一双清黑瞳仁如有所感地颤了颤——
瞳孔中映出一团紫黑火焰,由远空疾速飞扑而下,接着颈间一紧,呼吸被粗暴的外力截断——一只鸟首豹身、背生双翼的妖兽攫住了他的颈项。
是妖兽蛊雕!
澹台明朗双手结出契印,森森道:“既然来了,那就让为兄好好地看一看你。”
蛊雕长唳一声,双翼扑动之下紫焰翻涌,抓着澹台烬腾空而起。
叶清宇骇然欲阻,方一动作却又定住,再转眼,人已被那一团浓重的妖气裹挟去。
那电光石火的瞬息里,他看见澹台烬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蛊雕还没来得及在城墙上落定就骤然松开脚爪,发出受惊般尖利的啸叫声,巨大身躯朝城垛滚去,撞得砖石纷纷碎裂。士兵得了示意,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尝试将其制住。
澹台烬跌落在城头,尚未从窒息中缓过神来,身子已被拖曳着押解在地。重重刀刃催逼着他仰起头来,两道殷红溪流沿着白颈蜿蜒泻下,浸染了一小片襟领。
澹台明朗扫一眼发狂的蛊雕,目光便收回在澹台烬身上。
他好整以暇地缓缓蹲下,抬手钳住人的下颌尖,左右端详那血流如注的颈:“啧。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一碰就流血。”
难以平定的咳喘使得澹台烬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几番努力,才勉强将目光聚拢在面前那一张瘢痕累累的脸上。
比之前世,更为不堪入目。
这是以凡人之躯强行修习邪术,受妖力反噬所致。
“你还记得,小时候?”澹台烬瞳仁流转,透过水光看定他。
澹台明朗被看得心头一震,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他很快拂去杂念。眼下澹台烬受制于他,城下盛军亦不敢妄动,量这人也再翻不出什么花来。
手上发力,将指间玉白搡开去:“那妖妃害死我母,此仇自不敢忘。而你,既是那妖女之后,那么受什么折磨,都属应当。”
“我不是在质问你。”澹台烬仍偏着头,牵了牵淡白的唇角,“你欺我辱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只要你想,就不需要理由。”
澹台明朗一怔。眼前的这个人,与他记忆中的三弟似乎不一样了……
“我只是好奇。”澹台烬叹了口气,语意和缓,“幼时你孤立我,虐待我,我从不曾还手;自我远赴盛国为质,你我十数年未再谋面,你却不肯相忘,三番五次暗害未果,又遣人诱我入死局;我不欲归景,取道巫峡,你应知我于这王位并无竞夺之心,可仍旧不肯放弃截杀——
你真正想杀的,究竟是我,还是自己的心魔?若这世间不曾有我,你就会活得快乐安宁吗?”
隆隆雷声由远及近碾过头顶。
一同震动的,还有那连日来千方百计压抑却愈发肆虐的心魔。暗红血丝向眼白伸出密密的触手,澹台明朗蓦地闭紧了眼睛。
可再度睁开时,双目还是变作了赤色。
“是啊三弟,就是你——我的,心魔。”他扑上前去一把攥住澹台烬染血的衣领,切齿道,“你一日不死,我这王位就坐不安生。”
“你把自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即便无我,也不会安生。”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个弑母而生冷血无情的怪物,凭什么父王认定你比我更适合继承大统?凭什么太傅和太师都说你比我聪慧敏性?凭什么你就算远走他乡也时时刻刻阴魂不散,凭什么那老儿直到临死都对你念念不忘?明明在他榻前奉汤侍药的是我,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
澹台明朗嘴角抽搐着沉默了片刻,继而缓缓俯至弟弟耳畔,轻声道:“没错,老儿并非病死,是被我杀掉了。现在——”
他重新起身,双掌扬起又收拢成手印:“轮到你了!”
隐隐的风雷掀动着鬓发,澹台烬却并无惧色,只似笑非笑地朝后瞥了一眼那已被制服的蛊雕:“就凭这?”
澹台明朗结印的手一滞。
他下意识地看向蛊雕的方向——趴伏在兵士包围圈中的它,对于契主的召唤竟然没有做出回应。他心神一乱,正欲再度施法,脚下城楼忽而震荡如地动。
“澹台明朗,你恨的不是我。”
澹台烬身后的兵卒不知何时已纷纷软倒,他抬手拂去肩头乱纷纷的剑刃如同掸落齑粉。
“你恨的,始终是你假想中那个比你更值得这一切的人。”
迦关城厚重的城门开启,叶清宇一马当先,率军鱼贯而入。
夜莺盘旋飞回,停落在看守蛊雕的一名小卒臂弯。那小卒掀去帽兜,露出卷曲的长发。
大雨倾盆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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