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幽的峡谷内，飞瀑掠空而下，同急速流动的湍急涧流汇聚到一处，几粒被溪流冲刷得如玉般光润秀美的石头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溪流间。
一身形纤细的女子背着竹篓，头戴斗笠，正轻巧地在石上跳动着，双手擎着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躲避着瀑布喷溅出的银白水花。
“灯花姐姐，这边！”
生着猪脸的小妖精从上方的石头上探下头来，晃动着手中的山参：“这里货多着哩，你快上来。”
洛灯花移开荷叶，露出脸来。半张秀美动人，另有半张面颊上多了些淡淡的烧痕，瞧着已不再可怖，反而叫人心生怜惜。
洛灯花现下已经不算是人，那老道用法术取了她的五脏六腑，为她渡了一股石妖精气。洛灯花现下，便可看做是一道行尚浅的半吊子石头妖精。
她着急上去同那猪脸小妖精一同采山参，脚步一乱，打滑着人便摔进那涧流中。她护住背篓，狼狈地趴在水中，恰在这时，石缝里一株瘦弱得近乎要被水流冲断的兰花苗吸引了她的注意。
手上的动作比思维来得更迅速，洛灯花抬手将那花苗从根上轻轻一拔，兰花苗几乎是逃也似的，顺着她手上的力道攀着她素白的手指，从石缝里被带出来。
洛灯花瞪圆琥珀色的眼，仔细打量着那碧绿的兰花苗，怯弱瘦小，如若不是她熟知，还真认不出这是兰花。
它个头又小又细，头蔫儿答答地垂着，颇为无力地依靠着洛灯花的手指。
“竟然被我遇到了，是你命不该绝。”
洛灯花用手指亲昵地勾了勾这兰花苗，眸中闪过些许怀念：“有点像洛家那颗呢。”
话一出口，她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将兰花苗小心翼翼放进了背篓里。
“灯花姐姐！再不上来，今儿又一个也采不到哩。”
“来了来了！”
……
“我们洛家敬的是花神，生来便是修炼木系法术的。”
“咱这不过是伺候服侍的，还不知什么时候有资格入门修习法术呢。”
“不过也真是奇怪了，宗主没事养这么多兰花是为何？”
“这我怎么知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明明有株兰花快撑不住了，天生便体弱多病，却病歪歪地活到今天。”
“些许是同我们洛家有缘……”
女子娇柔的交谈声渐远，身穿海棠红衣裙的两个女婢从室内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合好的房门被“吱呀吱呀”推开，又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来。
来人个头儿不高，头发又细又黄，人也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洛灯花咬着手指，期期艾艾地偷偷站进门内。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点、看不出花样的绣鞋，又瞧了瞧窗明几净、陈列地错落有致、极为风雅的满室花卉，双颊不由发红，生出些许怯懦和自卑。
即便如此，她也不愿离开，而是站在门口，先将鞋底的泥疙瘩在门槛上磕干净，又从口袋掏出同样脏兮兮的手帕，认认真真擦干净双手，这才迈着大步走进屋里。
她朝熟悉的地方走去，在角落里，阴凉凉支着株兰花，病恹恹的晃了晃枝叶，好似在同洛灯花打招呼。她笑着蹲过去从怀中掏出小布包，伸手亲昵地捏了捏它的枝叶：“怎么瞧着这样不舒服，又是哪里害病了？”
“你可是我见过的最多灾多难的花。”
今儿这花虽然开了，叶尖却生了瘤子似的包。洛灯花用绣花针大小的木棍拨了拨花叶，几只红色的细小蚂蚁落出来。
洛灯花从布包里翻出些许碎裂的甲鱼壳放在旁边，不多时，诱出许多火蚁。
杀了一批又是一批，直到再无火蚁爬出，她方擦去额上细汗，窗外已是到了傍晚，兰花的精神头好了些，茎秆都直了几分。
洛灯花精疲力尽地收拾了工具，“明儿再来看你。”
她又捏了捏他的叶尖：
“要使力好好活。”
日复一日，不论冬夏，洛灯花侍弄着这株病歪歪的兰花，对方也强撑着活。说不出是那一日，洛家老爷最爱的满室兰花一夜间俱都枯死，洛家夫人领回来个半大小子，说这是她同宗主之前生下又被拐走的孩子。
领回来的是个男娃娃，灰眼珠、黑头发，神情总是恹恹的，不怎么爱搭理人。
洛家夫妇将唯一的男孩看顾得极为严苛，他先天不足，宗主花大价钱在院内挖开池塘、建了水榭楼阁，让儿子住进去。
洛灯花没来得及为自个儿照顾了那么久的兰花的死伤心多久，孩子的喜怒总是轻快，不会久留于心。这个新冒出来的大哥很快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可惜对方不怎么爱搭理人，又不常从水榭里出来。旁人不能随意进出其中，洛灯花只好背着人偷偷来寻。
“你是谁呀？你是我大哥吗？”
隔着紧闭的窗，小女娃两只手圈在嘴边，对着窗里询问。
本以为对方不会如何搭理她，洛灯花生着琥珀色的杏眼，又总爱笑，那眼眸便时常明媚透亮，从不会有多少黯淡的时候。她转着眼，已然被水榭里珍奇的莲花吸引去注意，窗户却被从里推开，身量抽高了不少的大哥扎着头发出现在窗后。
他见洛灯花在看莲花，神情冷下来，灰色的眼凝着冰霜，手便伸过去，抓住她的衣领，些许用力，就将人轻飘飘扯过来。
“喂——”
受惊的女孩瞪大眼，嘴唇不由自主地张开。见他这个模样，男孩面上冷意顿消，他晃着她的衣领：
“那些花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啊？啊……是，大哥？”
……
洛灯花同猪脸妖精采完山参，相携回村。炊烟几缕、青山环抱、流水绕匝，酆都中的景象并非外界猜测猜测那样，四处皆是恐怖的恶鬼。相反，在最开始下坠时，总会瞧见些许鬼呀怪的，真的掉下去，落到梆梆硬的地上，反而像是重回人间。
幸而，她被那道士渡了妖气。
洛灯花装作自己瞧不见村口随着丢弃着的人类尸骨，摸着猪脸妖精肥嘟嘟的脸蛋子，同他道别，自个儿往村里妖精帮她搭的茅草小屋去了。
兰花精贵，再耽搁恐怕便救不回来。她出门在后院取了些浮土回来，思忖着先把花将根固住，再请村里擅长的花草妖精问问酆都要如何将养这兰花。转一趟出来，方推开门，她便顿住了身形。
洛灯花吞了下口水，揉着眼睛再去打量，踌躇两下，忽然想通了什么，合上门飞也似的离开。
“树妖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崖底捡了株兰花回来，只是一会儿没看着，便化作了人形。”
洛灯花装作完全不认识榻上昏迷的男子的模样，半是忧心、半是好奇地询问着坐在榻边的白胡子老头。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闹哄哄来瞧热闹的村里人，他们七嘴八舌讨论着，伸长脖子瞧那男子的脸，有女妖精早已丢了魂，口水流下三尺长。
“好俊俏的兰花妖精……”
“诶诶……这是灯花妹子捡回来的，论理也该是灯花妹子先。”
“她一个硬邦邦的石头妖精，哪有什么趣味，不若我们蛇妖。蛇妖的好处，得真正的伟男子方才知晓呢。”
洛灯花只当听不见这些毫无顾忌的调笑之语，袖中的手紧紧握着，眼底藏着些许复杂的心绪。
洛烟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绝对是洛烟兰，她可以肯定。然而正因为肯定是对方，洛灯花反而先生出诸多困惑，同她一齐长大的大哥，怎么会变成酆都崖底一株病歪歪的兰花。
洛烟兰沉静地躺在榻上，不着寸缕的身上盖着洛灯花仅有的一床淡红的棉被，浑身雪白，无半点血色。他的眉毛、睫毛、嘴唇皆似落了霜的白，头发黑白掺半，胸口正中央上却出现蝴蝶翅膀的花纹。那蝴蝶主体是蓝色、花纹精致繁复，在几乎没什么颜色的人身上，显得分外妖异可怖。
好似它吸走了这男子的所有颜色，所以它愈艳愈亮，男人便愈发浅淡，直至被抽干吸净。
老树伸出干枯的手指摸了摸那蝴蝶绣纹，继而叹了口气。他瞥了眼满屋的妖怪，冲洛灯花勾手，二人便独自绕出屋内，来到僻静处。老树负手瞧了眼远处连绵的青山，沉声道：
“灯花妹子，老夫瞧见你神情不对，你同这榻上人是旧相识？”
洛灯花没怎么犹豫：“树爷爷，我们是旧识。”
“有恩、有仇、还是有情？”
洛灯花舔着嘴唇，睫毛遮住浅色眼眸中的痛楚：“皆有。”
老树见状，沉吟片刻，这才斟酌开口：“你的来历，老夫并不知晓，不过作妖的皆有缘法，不必详述。老夫只管将此兰花妖现下的缘法道尽，至于如何做，救不救，便由你自个儿去想。”
作为老妖精，他最忌讳的便是卷入他人因果。然而已经被洛灯花叫来，又插手瞧了对方的症状，他已经掺和进了洛灯花同这兰花妖的因果。老树这一番话，便是要洛灯花帮他从这因果中摘出来。洛灯花自然没有拉对方下水的道理，闻言点头。
老树这才道：
“这兰花妖中了一种魇术，你瞧见他胸口的蝴蝶纹，便是下魇术妖精的象征。在这大青山深处，住着位道行极高的山君，我们都唤她‘蝴蝶娘娘’。蝴蝶娘娘擅长魇术、极好男色，十里八乡但凡有个俊俏的男妖出现，便会被蝴蝶娘娘掠走当夫君。”
“一旦被她选中，蝴蝶娘娘会先以魇术入梦，将此人神魂分散，诱导其自个儿消解自个儿的三魂七魄，只留残魂，蝴蝶娘娘再将残魂带走，自然由她作为。”
洛灯花闻言眉心不由深深蹙起，此法听着便觉得邪气陡生，她不由插嘴询问：“这蝴蝶娘娘需要的只是夫君的魂魄，她为何不直接将人三魂七魄全部牵走，偏偏只要残魂。”
老树看了他一眼：“人有三魂七魄，有本事化作人的妖也有。七魄不会是维系着本能的灵性，不足为道。三魂却分为胎光、爽灵、幽精。胎光是妖精的道行，胎光不在，道行便被毁了，爽灵则是慧根法力，无慧根便会化作痴儿，至于幽精，则是妖精的**，爱恨情痴，便由幽精而生。”
“蝴蝶娘娘修行便是靠吞食他人幽精，可她偏偏极为忌讳胎光爽灵二魂，于是便要靠魇术入梦，将人的魂魄分开，诱导幽精杀掉其余魂魄，如此只剩幽精一魂，由她带走拿去修行。”
“之所以要当夫君，是幽精若无情爱滋生，便算不得幽精。她要诱导对方的幽精对自个儿生出情爱之意，再吞食修炼。”
洛灯花捏紧手指：“树爷爷的意思是，那兰花妖精已经中了魇术，若是放任他下去，三魂七魄都要被那蝴蝶娘娘糟蹋干净。”
老树点头：“瞧那蝴蝶翅膀的模样，魂魄已然散开，怕是到了蝴蝶娘娘诱导他们残杀的时段，这兰花妖中魇术颇深，一旦幽精之魂杀光其余魂魄，便是空空道人，也救不回来了。”
听着这妖精用怀念又尊崇的口气提起空空道人，洛灯花看了他一眼，继而又陷入沉默。
老树见状又道：“如果要救兰花妖，便要顺着蝴蝶娘娘的魇术入梦，护下他的神魂，杀掉诱导神魂残杀的蝴蝶娘娘的分神，大略能将他拉回来”，他拔了自个儿的头发，“咔哒”一声，手中的白发化作干枯的木条，他将这木条点燃，将冒着烟气的木条塞入洛灯花手中：
“若你要救，将这木条在他鼻下熏三息，插到他头顶左上方三寸处，同他并肩躺下，闭眼即可入蝴蝶娘娘魇术造的幻境中。至于想杀她分神，你眉心那把匕首足矣。木条燃尽之时，你便会被强拉回来，救与不救皆在你。”
话音刚落，老树像是怕再被拉住，两脚一跺，化为青烟溜走了。
洛灯花捏着那木条，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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