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等了数个日夜好不容易从边北等来的信,被洛景澈反手甩在了空中。单薄的纸片在微风中打着转,在一片死寂的大殿中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
在一旁候着的安顺也跪了下来。自伺候洛景澈以来,皇帝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克制的,即便是再大的事,也很难见到他情绪失控的一面。
可现在……
他从未见过皇帝露出如此可怖的神情。
“传信的人是谁?”洛景澈听见自己的声音压的极低,理智几乎在崩塌的边缘。
“谁给他的胆子,连这种胡言乱语的东西也敢往宫中传!”
他暴怒的声音振聋发聩,连带着殿外候着的奴才都已跪了一地。
无人敢应声,大殿内回荡着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洛景澈额角的青筋疯狂地暴跳着,连带着头都有些痛了起来。
冷静……冷静下来。
其实,他一直有隐隐的担忧自己是否能真正改变话本里的事件结果。
……会不会有一些事情,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更改结局的?
一直以来的心慌,通过明苍朔之死,似乎在向他预示着。虽事发突然,他也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只觉得心从头凉到了尾。
可是,明月朗弑父……?
这个罪名太沉重也太荒谬,洛景澈不敢去想如今远在边北,历经了他父亲死亡又担上这莫名罪责的明月朗是什么心情。
可既然这样一封急报都能送到他的手里,想必这传言在边北……恐怕早已传遍。
思及此,洛景澈以单手覆面,从指缝间沉沉叹了口气。
“传朕旨意,”
“……镇国将军明苍朔,二十余载于边北驱蛮夷,定国邦。大小百余战,身披数十创,功勋彪炳,韬略盖世。”
“今猝然长逝,朕实在痛心。缅其忠烈,特追封为忠国公,谥曰忠武。”
洛景澈站在高处,一字一句地,缓缓说出了和上一世一字不差的追封悼词。
“其子明月朗,”洛景澈顿了顿,声音发涩,“袭承镇国将军之位,握虎符,掌兵权。”
前尘往事如走马灯般,和这一刻重合。
恍惚间他好像还是那个稚嫩孱弱的少年,突然收到了明苍朔暴毙的消息,只能惶惶望着下方虎视眈眈的众臣强装镇定。
‘明将军死因蹊跷,陛下是否需要……’
蒋先慢悠悠地从垂首的众臣之中仰了仰头,脸上带了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屈大人,将军旧疾未愈,本就已缠绵病榻数年了。我想与其浪费时间追究这个,不如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他恭敬地朝洛景澈一拱手:‘陛下,您说呢?’
他不敢当众忤逆蒋先,只得应了。
上一世,明月朗和他还没什么交集。
所以,明月朗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请了折子便只身去了边北。直到自己退位洛景诚登基,他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陛下,明将军死因蹊跷,是否需要……”
洛景澈回神,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安顺带着些小心翼翼地询问有如醍醐灌顶般将他瞬间拉回了当下。
“查。”
其实外面的风言风语远比洛景澈想的还要糟糕。
流言便是这样,一旦有一丁点儿冒了头,那么最后无论是传出多么光怪陆离的言论便都不稀奇了。
而洛景澈的这一道旨意,基本上就是在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他相信明月朗。
洛景澈咬着牙道:“要查。”
不光要查,还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明月朗……不对,”洛景澈揉了揉额角,试图让自己清醒些,“让镇国将军递折子来,”
“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写清楚了。”
他看着安顺,目光有些沉:“……朕要他亲笔写。”
“是。”
圣旨传到边北时,已过了两日功夫。
灵堂寂寥,白幡飘动。
明月朗一身缟素,跪在棺椁前,背影挺直如松。
他面容本就生得硬朗,此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悲不怒的模样有如一尊玉石雕像般肃穆。
明良快步走入,声音里还带着哽咽:“……将军,有圣旨到。”
明月朗缓缓睁开了全是血丝的眼睛,沉默转身接旨。
日夜兼程前来宣旨的小太监清了清嗓子,细细读了从京中来的两道旨意。
一道是给老将军追封,一道是让他陈情。
明月朗一言不发地接了圣旨,轻轻抚着玉帛上的文字还有最后落款的玉玺印,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人在写下这道旨意时双手的温度。
怎么会,这么冷。
“……罪臣明月朗,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太监有些踌躇地等着明月朗磕完了头,忙去扶了他起身:“……将军,节哀。”
他屈身去扶的时候,悄悄将袖口里的信塞进了明月朗怀中。
明月朗垂眼,指尖在信上停留了片刻,终究还是收好了。
“噩耗来得突然,陛下知道将军此时定是悲痛万分,特嘱咐奴才告知将军可在边北将后事办完了再回京。”小太监轻声道,“奴才明日才回京复命,将军……若有什么话要带给陛下的,可放心交给奴才。”
明月朗沉默了良久,应道:“多谢公公。”
“既如此,奴才就先退下了。”
小太监转身退下,明月朗才从臂弯间取出了信。
“边北剧变,惊闻噩耗,我心震恸。明将军之逝,实乃国殇……”
“然,流言甚嚣尘上,竟污将军清名,此等骇人之语,究竟从何而来?”
“旨意既下,你只需将当日情形告知,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洛景澈读书晚,所以他的字迹一直以来都如同还在习字的孩童一般,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规整。
然而从这封信上就能看出他写信的时候情绪有多么不稳定,连带着字迹都变得狂放了不少,薄薄两片纸上更是有好几滴墨水浸染的痕迹。
“知君失怙,痛彻心髓。你我同舟,共度艰时。”
“……待君回京,兰花或可开。”
明月朗读完最后一个字,从喉中发出了一声嘶哑的轻笑。
他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颤抖,指节都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你我同舟吗。
“……少爷,”明良担忧地望着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明月朗打断了。
“去拿纸笔来。”
明良应了。
这几天明月朗状态极差,整个人看似只是比以前更冷了一些,其实已有数日都不发一言,也不曾吃喝过什么东西,只一个人在灵堂里守了许久。
这样的明月朗,看得他心疼。
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传得热闹,而内容又实在不堪,他实在忍不住,便去和人家理论。
他不知这流言从何而来,然而更为诡异的是,他家少爷竟也不曾出言反驳。
现在,终于等得陛下来信,且那圣旨里的偏袒之意明显到他都能看得明了,几乎是只要他家少爷能给个说法,陛下就会为他出面的地步。
明良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去取了纸笔来。
他从小侍奉他家少爷,自是清楚自家少爷能做出这么些事,对陛下那是动了真感情的。
如今,也只有陛下能稍微让少爷高兴点儿了。
明良几乎是怀着一丝期许将纸笔递给了明月朗。
明月朗就地将纸一铺,落笔时笔尖微微有些颤。一不注意,竟是也不小心点了几个墨点在纸上晕开了。
“我……我再去拿几张来。”明良见状忙又要去,却被明月朗叫住了。
“……不必了。”明月朗哑着嗓子轻声道,“我也没什么要写的。”
——陛下明鉴,流言无稽,不足挂齿。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臣自有主张。边关军务繁忙,料理后事繁琐,恕臣无法详陈。
明良站在一侧看着他写,眼睛却越瞪越大。
——昔年在父身侧,未能尽孝侍奉。臣自请在边关守孝三载,还请陛下允准。
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深深看了许久。
他将回信交给明良,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发回京城。”
“少爷!”明良忍不住失声道,“您……”
为什么不解释清楚?为什么不说是刺客动的手?为什么不提最后和乔尔藩的长谈?
……为什么,就要这样把自己困在边北三年?
他哑然望着明月朗冷硬的半张侧脸,喉间作哽。
“明良。”明月朗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去吧。”
明良看过他家少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时光,也陪着他上过战场,见过他骁勇杀敌的无畏模样。
却真的从未见过他这般沉寂失意,彻底失了少年心气的模样。
他不敢再劝,却也知道这封信一旦寄出,他家少爷和陛下将再不复昔日情谊。
明良一步步退远,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灵堂里明月朗孤身一人的背影。
翌日,小太监从明良手中接过了这封如有千斤般沉重的信封,星夜赶往京城。
-
“听闻将军从边北回信了?”
林霖跟着安顺起身向外走去,却见安顺脚步匆匆,神情焦虑,他皱眉问道:“怎么了?将军终于有消息了,应是好事才对。”
安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就是将军这封信,让陛下从午间到现在都坐在桌前不曾动弹过了。”
“怎会如此?”林霖有些愕然,“敢问安公公,信上可说了什么?”
“陛下未曾明言……但奴才倒茶时匆匆瞥到了一些,”安顺抿了抿嘴唇,“将军似是打算……在边北守孝三年。”
“守孝……”林霖微微瞪大了眼,“那所谓弑父的流言四起,他信上可说了什么?”
安顺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将军不曾解释?也不曾反驳?”林霖更是震惊,“这……”
皇帝的圣旨上未曾言明的隐晦含义,其实已再清楚不过。
只要将军开口,陛下都会帮他揭过此事。
他们熟知明月朗为人的人,绝不会相信他会做出什么弑父之举。
可将军为何……
谈话间已走至御书房门前,安顺朝他轻轻颔首,向里面通报道:“陛下,林大人到了。”
里面很久都没有声音。
久到安顺都要怀疑洛景澈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林霖才听到里面传来了极轻的一句进来。
林霖轻手轻脚地进了殿。日近黄昏,殿中早就该点起烛火,但是皇帝的桌前只有幽幽两盏烛光闪烁。
乍一看,洛景澈好似还是如无数个午后一般坐在那里,只是脸色有些白。
林霖想,以前怎么不曾觉得龙椅有这么宽敞。
不然怎么会把陛下的身影衬得这么瘦小呢。
虽然不知道还有莫有人在看,但我还是抱头遁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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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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