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京城下了大雪。
明月朗候在殿外,丝毫不在意纷纷扬扬的碎雪尽数落在他身。
安顺出来时,见他站在大雪下,微微一怔。
“……将军,怎不进殿内候着?”安顺迎了上来的同时,皱着眉看了眼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糊涂东西,将军来了也不知道通传吗?”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却听明月朗开口道:“是我提前来了,陛下还在议政,我便没有让他去通传。”
安顺顿了顿,轻叹道:“……就算陛下还在议政,可将军既来了,陛下怎会忍心让将军候在风雪下?”
明月朗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神略略深了些。
“将军,陛下请您进去呢。”
明月朗稍一颔首,应了。
他抬脚走进殿内,大致一扫,除了极少数零碎的物件有了更换,桌上摆的,地上铺的,竟是和几年前毫无差别。
他一眼便看见了柜上摆着的,还有他曾经送给洛景澈的各色小玩意儿,几乎都还在原地,不曾挪动。
他掩下眸中复杂神色,绕过了屏风,见到了那个人。
洛景澈还是坐在长案前垂首看着手中的折本,这场景熟悉到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三年。
他几乎是有些贪婪地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身影,心头涌起极晦涩的情绪,却都只在喉间滚了滚。
他的目光不经意触及到窗边时,却怔了一秒。
……花盆不在了。
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洛景澈睫毛颤了颤,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抬眼看向他。
昨日在大殿上,他们离得不算太近。
此刻,洛景澈坐在案前,明月朗立于殿中,却是实实在在地将对方收进了眼底。
原来,他们已经有三年不曾见面了。
洛景澈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在眼前人来之前字斟句酌了良久,现在见到面了,却只想问:“……肩上怎么落了这么些雪。”
明月朗微怔,随即抬手轻轻将肩上的碎雪扫去了:“方才在雪中稍站了会,不碍事。”
洛景澈轻轻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小将军。”
明月朗轻轻一哂:“……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他眉间微微的触动仿佛只是洛景澈的错觉,下一秒明月朗又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冷淡模样,标标准准地行了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洛景澈默了一秒,应了:“不必多礼。”
他收敛好情绪,淡声道:“今日召见你,也是想问问这三年边北情况如何,盟约又执行到了何种地步。”
听到盟约二字,明月朗极为隐晦地抬了抬眼,却又在一瞬间掩饰了下去:“……微臣定当知无不言。”
“边北情况尚可。乌延人遵守盟约承诺,没再进犯。贸易区域已初见雏形,两国百姓受益良多。”明月朗一一答了,“总体而言,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吗。
……既是一切顺利,为何迟迟不愿回。
洛景澈有那一瞬间的冲动,几乎就想这么直接问出口。
但他终究还是抿了抿嘴唇,没有多言。
“顺利就好。”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看来乔尔藩可汗倒是信守承诺。”
明月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没有接话。
殿内陷入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沉默。只有炭火在铜炉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密集的落雪声。
洛景澈的视线掠过明月朗肩头还未完全融化的雪花和细细的水痕,最终落在他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上。
三年边关风沙,终究是在这人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那是一种被强行打磨过的沉寂,仿佛所有鲜活的情感都已随着塞外的风雪一同冻结。
“……三年孝期已过,还打算回边北么?”洛景澈带着些故作轻松的口吻淡声问道。
明月朗道:“回的。”
洛景澈默了默。
“……也好,边北不能少了主将坐镇。”洛景澈扯了扯嘴角,“将军预备什么时候离京?”
话问到这里,明月朗却没有立即回答了。
洛景澈也没有催,只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手旁的折子上。
只是再看那折子,怎么看都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平白无故地惹他心烦。
“……年后吧。”他听到明月朗轻声道,“元宵过后,臣再离京。还望陛下准允。”
洛景澈压下心中自嘲,垂眸不再看他:“准。”
明月朗喉结滚了滚,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张,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
“既如此,微臣告退。”
他躬身,行礼,转身,动作标准而流畅。
他一步步向外走去时,玄色的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就在他即将绕过屏风,身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洛景澈却突然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炭火声淹没:“让安顺拿把伞将军带着吧,不要再站在风雪下了。”
他看着明月朗的身影停在了原地,却没有回头。
以为等不到这人的回答了,却又听见他极低沉又沙哑的声音穿过屏风,缓缓传来:“……多谢陛下。”
殿外候着的安顺见他这么快便出来了,有些惊讶。
然而明月朗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看,安顺掩了掩唇,取了一旁早已备好的伞,亲自送他出去。
途中,身侧路过了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见到安顺行了一礼,突然看到他身后一步的明月朗,有些冒昧地抬头盯着他看。
昨夜这位公子还在殿外一个人游荡,今日安公公便亲自送他出去,这人到底……
她目光里的停留和惊讶落在安顺眼里,他皱了皱眉:“……胡看什么?”
小宫女回神,忙道:“奴婢不敢。”
明月朗淡淡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昨夜是这位姑娘引我出宫,安公公勿要苛责于她。”
安顺微愣,轻声道:“将军此言,奴才听了实在有愧。”
按照明月朗的身份还有他与陛下的关系,怎么的他都该亲自送他一趟。但当他昨夜想起来要去寻明月朗的时候,已然找不到人了。
安顺摆了摆手,小宫女福身退下。转身的一瞬间,她脸上是难掩的震惊。
昨夜她送出宫外的,居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明将军?
“公公此言差矣,”明月朗平静地看着他,“昨夜公公忙得脚不沾地,已是尽心尽责到了极致。”
他根本无需谁来送行。
洛景澈平日里待惯了的宫殿和宫门间的路,他比谁都要熟悉。
昨日没有拒绝那小宫女的好意,也是想给他自己一个警醒。
这里是宫中,君臣有别。
安顺摇了摇头,有些自责地躬了躬身。他撑着伞,一路将明月朗送至宫门前。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将朱红的宫墙覆盖上一层素白,天地间一片寂静,只余下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
行至门前,安顺停了步:“雪天路滑,将军慢行。”
他望着明月朗那一袭玄衣在白茫茫的一片中逐渐远去,才敛下眸中复杂神色,转身而去。
御书房内。
洛景澈有些烦闷地丢下笔,呆坐于案前良久。
三年的隔阂与猜忌,不是一次克制的见面、几句无关痛痒的问候就能消除的。
但是……
他必须弄清楚这一切。
在他允许自己再次心软之前,在他被那沉寂的眼神扰乱心神之前,他必须弄清楚这一切。
洛景澈抬头唤道:“心巧。”
门口候着的心巧闻言进了殿来:“陛下。”
“朕要潜心在御书房看会折子,”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心巧,“这半日,谁也不见。”
心巧会意,恭声道:“是。”
她缓步退出,回身将殿门关好,稳稳站在了门前。
洛景澈起身按动机关,随后推开了身后的柜门。
他倾身钻入那黝黑甬道,身影消失不见。
-
感业寺。
午后雪停,有细碎的阳光落在了庙中的一草一木上。
几个扫洒的小沙弥呵着气扫着地上一层薄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不远处有个年轻小和尚咋咋呼呼地跑了来,没仔细脚下路,差点在雪堆上摔了一跤。
扫洒的几个见了此景,大笑道:“你看看你!”
“有什么要紧事儿急成这样?”
小和尚稳了稳身形,涨红了脸:“这……这不是有事儿么。”
“师傅让我来寻忘尘去呢,有贵客来!”
小沙弥们听了贵客二字纷纷肃然道:“那你快去吧。”
“忘尘在屋里呢,我记得他方才还在抄经。”
小和尚点了点头,朝屋内寻了过去。
“忘尘,忘尘!”
屋里的人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便搁下了手中的笔。
此人手上有薄薄一层茧,放下笔的时候手腕还有些微微发颤。
小和尚推开门:“师傅喊你去呢。”
忘尘闻言起了身,取下放在一旁的外袍往身上穿着:“明悟大师可说是什么事?”
“师傅只说有贵客来,要你快些去。”
忘尘眼睫颤了颤:“……知道了。”
小和尚在一旁看着他束发穿衣。
这忘尘穿了一身僧服,却蓄有头发,使他看起来极为违和。
小和尚忍了忍,终究还是心直口快地说道:“……看了你这模样得有两三年了,却还是没看习惯有人蓄发穿僧袍的样子。”
忘尘将袖口褶皱抚平,极淡地扯了下嘴角。
“走,去见师傅吧。”
两人缓步走出门,向大雄宝殿而去。
小和尚走到门前便停了步,示意只他一人进去。
忘尘颔首谢过,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大殿之中的佛像依然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下方的信众,而祭台前的蒲团上,只有一个清瘦的身影跪在那里。
忘尘张了张嘴,嗓音有些艰涩:“……陛下。”
洛景澈微微睁开眼睛,垂下手,缓缓回身。看到忘尘时,他唇角微动了动,随即掩下眸中复杂深意。
他细细打量了忘尘片刻,轻叹道:“……罗昭。”
“明月朗回京了。”
明月朗:花盆呢,花盆去哪了你说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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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忘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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