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维瑟斯再次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低矮阴暗的泥巢,还被牢牢捆缚在一块粗糙的木板上。
昏黄的光线中,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发现身旁竟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菲埃尔。
银发雌虫身姿挺拔,但此刻却被畏畏缩缩地囚于此处,四肢不适地蜷缩着,发间沾染了许多黄土。
“维…,”银发雌虫有些惊愕,“你怎么也在这?”
凭借自己对维的熟悉,菲埃尔知道他大概率会想到要来这里。但他也没有想到,维瑟斯真的来到这里后,居然还和自己关在一处。
在看到当下的环境后,维瑟斯也大概明白自己和伊索德陷入了洞栖聚落的阴谋。
可他还是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而更不幸的是,他发现伊索德不在自己周围。
他不由得担心起了他的处境。
在这最最狼狈之际,伊索德,这个一直和他并肩作战的雌虫不在。自己却偏偏遇到了最不想面对的家伙。
昏暗的环境模糊着视线,从外面吹来的风,微弱冰凉。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维瑟斯心中翻涌。
担忧、抗拒、恐惧、委屈、悲伤、羞耻…它们交织在一起,让维瑟斯恨不得逃离。
菲埃尔是他儿时的玩伴。
虽然说在阶级差距极大的虫族社会中,一只顶级贵族出身的雌虫和落魄贵族家的雄虫会有所接触,是一件很扯的事情。
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因为菲埃尔并非正儿八经的雌君或雌侍的孩子,他是塔娜利现任家主已故雄主的私生子。
作为一次雄虫聚会后沾花惹草的产物,他的雌父也是一名落魄贵族出身的雌虫,在被发现未婚先孕后,被家族像一条牲/畜一样关了起来。
雌虫天性是善妒的,那位雄虫的雌君并不愿意一个自甘堕落的雌虫的插足他的家庭。
而菲埃尔的雄父又并不十分喜爱他的雌父,也对一个小雌子并不在乎。
没有得到雄虫认可的雌虫,顶多算是雌奴。是虫族社会中最不被看得上的存在。而雌奴的孩子,自然而然地被他虫鄙夷。
为了不得罪塔娜利家族的那位,菲埃尔的童年凄惨,不但不被雌父家族所认可,只能像一只寄人篱下的小老鼠一样生活。
还要眼睁睁看着温柔的雌父永远被囚禁在简陋的屋舍中,从一只眼中充满希望的虫,变成一朵枯萎的花。
在雌父生命的倒数日,鲜血仿佛成了菲埃尔童年的底色。
家族只肯提供最基础的救治,对待雌父日益严重的病情,他们冷漠甚至喜悦,就好似一处恶心的脓包终于要被挑破一般。
菲埃尔看着咳个不停,脸色日益灰白的雌父,疯狂地想要做点什么。
于是,小小的雌虫怀着巨大的慌张与悲怆,握住了雌父的手,举到自己的脸庞,蹭了蹭。
而后转身走出破败落寞的屋舍,将所有可以用上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一点一点地垫高。
而后,小雌虫第一次翻过了家族的高墙,落到了维瑟斯家的院子上。
就像一只无助落水的小鸟,那时菲埃尔的双目充血,小小的身体却像一个气球般,被一种无言的疯狂和绝望所撑起、膨胀。
而在这时,同样被家族规训的小雄虫在见到陌生狼狈的雌虫时,却没有反感驱逐。
而是让小雌虫在自己床上藏好,又若无其事地喊来侍从,帮菲埃尔买药。
然而一日日积攒起来的伤痛与绝望,并不是小小一贴药剂便可弥补的,菲埃尔的雌父还是离开了他。
那双无数次温柔抚过自己脸颊的手垂落,菲埃尔感受着雌父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冷却。
悲痛、无助、惶然、绝望…他突然意识到——雌父变成了一具尸体,再也不会有虫爱他了。
菲埃尔坐在床旁,一动不动。好像也要变成一具死物。他的眼眶干涩,心里却好像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这时,小小的维瑟斯出虫意料地翻过了那座高墙,来到了他的身边。
好久好久,菲埃尔才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慢慢认出了,这就是那天帮助了自己的恩虫。
“雄虫大人,你…你怎么…来了。”
菲埃尔浑身冰冷,双目无神。还是维持着一个弯身蜷缩的姿势,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维瑟斯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一次帮助后,他向侍从询问了菲埃尔的情况。他觉得心痛,也觉得不安。
就在今天,一种强烈的感觉催促着他,快过来,快看看自己那可怜的邻居。
他还小,不知道死亡的意义。
却在这一天,清楚地认识到——死亡,带来无尽的痛楚与悲伤。
周围的一切都是这样糟糕。
菲埃尔还是一只很小的雌虫,呆呆地卧在一张矮小的床边,上面躺着他一动不动、早已逝去的、冰冷的雌父。
他们居住的环境很差,狭小的房屋总是背光,窗外没有风景而只有那一堵黑森森的墙,就好像一座监狱。
如今死了虫,这间屋子就更让虫觉得心闷了。
可是过了这么久,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其他虫踏入这个屋舍,也没有虫知道菲埃尔就这样待在如此可怕的环境里多久,对着雌父的尸体发呆,究竟多久。
同情和怜悯像溪水一样,从维瑟斯的心间流向他稚嫩的眉眼,就这样,他轻轻抱住了菲埃尔。
“我有些担心你。”
听到这句话,菲埃尔的脸庞开始抽动,他的腰弯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都好像承受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压,紧绷蜷缩。
一个机器似乎突然被插上了发条,第一次拥有了行动的权利。
他的全身都开始颤抖,用力地抓着维瑟斯的衣角,骤然发出一声悲凄的抽噎。
仿佛是水坝突然溃败,仿佛是刀片划过心脏,留下一声尖锐的喧鸣。
泪水如潮水涌出,无声地打湿了菲埃尔惨白的脸庞。
一向沉默的雌虫把脑袋靠在了雄虫的身上。
维瑟斯感受到了肩膀处的湿意,心脏好像也同眼前脆弱的雌虫共享了同一种疼痛。
良久,阴冷昏暗的小屋中,再次响起他的话语。
“我没有雌父了…我没有雌父了。”
“让我陪你,好吗?”
从那之后,那座高墙渐渐不再是阻隔,变成了奔向彼此路上的风景。
两虫成了极要好的朋友、彼此黑暗岁月中的依靠。
菲埃尔不受家族待见,然而雌父死后,塔娜利家那位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变化,族中开了一场会议,允许他得到族中其他小孩的部分待遇。
他的性格依然孤僻,不常说话。但只要见到维瑟斯,他的耳朵总会悄悄地变红。
维瑟斯虽然受着家族极高的重视,却像一只笼中雀,不得自由。
雄父只是C级雄虫,市侩功利,一心做着卖子求荣的美梦。
维瑟斯不被允许去上学,因为雄父担心那些放浪的雌虫会带坏玷污自己的雄子,破坏他纸醉金迷的美梦。
向来是去请些名头响亮,实则不过尔尔的家教。更有甚着,自己摇身一变就成了大教育家。
在完成每日封建繁杂的家庭辅导后,维瑟斯活动的区域就被限制在了自己的屋舍和小院之中。
而每当这种时刻,维瑟斯便会躺在后院的青草地上,等待着菲埃尔翻过高墙,像一只精灵那样,落在自己身边。
阳光正好,两只小虫崽便可以无所边际地聊天。
“菲埃尔,我真的好讨厌这些功课啊!”维瑟斯在草坪上打着滚,“谁会想知道那些家族的历史呢?谁会想天天学习贵族礼仪和插花…”
“每次做不好,雌父都要打我,打得我好痛。我好想哭,可是雌父也一直在哭,一直让我要好好听雄父的话。”
“可是我也好想学其他小孩学的那些东西啊。”
这时菲埃尔就会亲亲他的耳朵,把自己学到的东西都告诉充满好奇的小雄虫。
单纯的两只小虫崽相互依偎着,就好像可以不用担心人世间的一切的困难。
他们多么希望,日子就永远这样下去。
一点一滴的陪伴,让维瑟斯和菲埃尔从懵懂无知的孩童,渐渐长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
情窦初开的年纪,菲埃尔小鹿乱撞着翻过熟悉的高墙,来到维瑟斯的身边。于是无可避免的,爱降临到了他们身边。
两虫都清楚对方的心意,虽然谁都没有出声,但都在心底默默许愿地久天长。
甚至小雄虫的第一次觉醒,也是菲埃尔陪伴度过的。
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初恋往往像智齿,它的生长预示着成长,又带来了疼痛。
维瑟斯和菲埃尔的相处渐渐被双方家族发现。
向来被规训的小雄虫想为心爱的雌虫反抗。他说着不在乎身份地位,所谓荣华的天真的话语。即便被雄父骂个狗血淋头,也毫不畏惧。
然而出了家族的紧闭,换来的却是雌虫愧疚的话语。
“维,我觉醒了,是S级。”
“塔娜利家族要接我回去。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了。”
维瑟斯当时感到头晕,他努力地读着眼前雌虫的神情,仿佛他是一本极其晦涩的书。
怎么昨天还亲密无间,今天就突然陌生了呢?
菲埃尔一向是宠溺着自己,从来不肯拒绝自己的雌虫呀。
豆大的泪珠在他的眼眶中积蓄,他醒着鼻子,克制着眼泪,不要往下滑。
他记得,那一次自己觉醒,在极度痛苦带来的恍惚中,维瑟斯一口咬住了菲埃尔的右手臂。
但雌虫却毫不在意,一边忍受着疼痛,一边为自己轻轻唱着温柔安抚的歌谣。
直到维瑟斯觉醒成功,才注意到雌虫血肉模糊的伤口。
泪水一点点从维瑟斯充满希求和不安的眼眸中沁出,他嘴中说着挽回的话语,还是以过去那种,撒娇和软的语气。
“菲埃尔,你在和我开玩笑,对吧?”
“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了。雄父把我关了一个月,我现在…真的好累啊。”
“抱抱我好吗?菲埃尔…”
眼前雌虫的表情变化了,却不是自己想要的,变得更加冰冷了。
“维瑟斯阁下,请不要胡搅蛮缠。”
“我要走了。再见。”
……
那一切,就像一场遥远的噩梦,打碎了维瑟斯的生活。雄虫的第一次反抗,以失败告终。
雌虫的出现,曾唤醒了维瑟斯的勇气。
而雌虫残酷的离去,又抽离了他部分的热血和情感,连带着那些美好岁月中的珍贵梦想,也变得廉价。
维瑟斯受到了家族的惩罚,接受着比以往更多的束缚和课业。去学习虫族社会的繁文缛节,去学习讨好上流社会的种种细节,以及如何成为一只“正常”雄虫。
那些他所讨厌、推掉的雄虫聚会越来越多。
这一次,作为一个异常的、浪荡的雄虫,他无法拒绝了。
那次告别,留下了一些习惯,一些应激的反应,难以痊愈。
就像此刻——维瑟斯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向来直面困境的雄虫,现在却像个胆小鬼。躲避着对方投来的目光,仿佛这样就能逃避过去与现实。
但残酷的处境容不得他任性,调整好心情,维瑟斯刚要开口,菲埃尔的声音便率先响起:
“我一路寻找同伴至此,比你早到一些。”银发紫眸的雌虫声音低沉,忽略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真实目的。
“从守卫的对话判断,这里是洞栖虫族的领地。他们......”菲埃尔顿了顿,“有食用同族的习性。”
这个认知让维瑟斯喉头发紧。
“所以那些友善都是伪装?”他很快串联起了一切,“伊索德不在这里!他怎么办?”
想到与自己同时被捕的同伴可能正在遭遇不测,维瑟斯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更讽刺的是,此刻能依靠的,竟是他最不愿面对的虫。
菲埃尔的眸色暗了暗。
雄虫对自己的抗拒与对另一只雌虫的关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过去,维瑟斯也是这样关心自己的,但这一切,都被毁了。
这样的认知让他胸口发闷。
“他们暂时不会动我,”菲埃尔平静地说,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因为幻紫斑蝶具有较强毒性,不适宜被食用。”
“至于伊索德,我也没有见过他。或许他已经先我们一步,遭遇不测了吧。”菲埃尔垂眸,装作无辜,心底却恶意横生。
维瑟斯的雌君本该是自己。
明明只要在等一些时日,自己就能得到家主的约定与认可。
偏偏伊索德那蠢货要横插一脚。在得到了维瑟斯后,还不情不愿…
每当想到这些,妒忌就会疯狂地挤压他的心脏。
即使心中风霜雨雪,菲埃尔面上还是一派冷静自持。
闻言,维瑟斯的心猛地一沉。
菲埃尔怎能如此平静地吐出类似诅咒的话语?这冰冷骇人的字眼,与记忆中那只幼年孤僻羞涩的雌虫身影格格不入。
然而,这丝困惑终究只是徒劳地掠过心头。
“你知道伊索德的原始种族吗?”维瑟斯焦急地追问着,被束缚的双手让他感到慌乱和无力。
伊索德说过,他觉得洞栖聚落的储备粮似乎完全无法帮助他们聚落,度过一整个严酷的夏季。
在这样的情况下,菲埃尔的话语纵然难听,却也戳中了他内心最不愿想的一种可能。
他只能欺盼,或许伊索德只是被关在了另一处地方,也像菲埃尔一样——无法成为“食材”。
在虫族进化的当下,原始种族确实不再是极其关键的信息。但那些老牌贵族重视血统纯正性,往往会将这一信息保密起来。
不过,一个连自己雌君种族都不清楚的雄虫,确实荒唐。
但毕竟维瑟斯和伊索德只是半路“夫妻”,相处不到一周。现在的窘迫,倒也在所难免。
谁能想到,那个传言中凶悍的军雌,竟会在开学考时成为他坚实的依靠?不仅倾力相助,更与他建立起了相对平等的联系。
是对自己每一次决定的全盘信任,是遭遇异兽时的不离不弃,也是一起逗弄小雄虫时不经意间露出的少年气。
维瑟斯并不是一个很自来熟的人,即使他看起来很好接近,也并不吝啬一些俏皮的玩笑话,但他无法保证自己在同等处境下也能做到像伊索德这样的全心付出。
这只反差极大,大到有些笨拙的雌虫和菲埃尔很不一样。他极少承诺,但也一诺千金。
不知不觉间,维瑟斯也在心底将这只雌虫视为了朋友。
而维瑟斯的朋友,除了瑞文,和过去的菲埃尔,好像只有伊索德了。
他,会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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