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来得正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持刀长髯的中年男子,死死盯着蒙面人,面上义愤填膺。
这人,有点眼熟?不过杜修宴脸盲,这种只见过一次的人,能有印象已是不易,更别提让他想出来在哪见过。
蒙面人冷冷瞥了那中年男子一眼,看上去并不欲跟他多言。
在蒙面人眼中,这些江湖“侠客”就是群为了钱蜂拥而来的蝇营狗苟之辈,连苏娆这么个小姑娘都护不住,贪婪又无能。跟当初在京城的那些“旁观者”没什么两样。
不,不对。
杜修宴垂下手,在衣摆的掩饰下将竹叶夹在了指间。
有杀意。
冰冷的杀意。
昏昏的烛晕下,门口人头攒动,南院并不算小的屋子也显出了几分拥挤。
为了让易容更难被发现,屋子里的光线并不算亮,所以那几道银光其实很难被察觉。
没人看到银光射来的方向。
不,也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到。
楚留香反应最快,甚至动用了他的轻功,才将将用流云扇拂落银光。银制的针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距离蒙面人不足一寸。
很显然,这针是冲着蒙面人来的。
与此同时,楚留香也注意到了剩下那道银光。
那根针角度刁钻,从楚留香原本站着的地方看不到,如今看到了,距离蒙面人却已极近。
不好!
并非楚留香自以为是,若连他都拦不下来,这世上恐怕也没什么人……
“叮”
银针与不知名物体相撞的声音在空中炸响,楚留香眼尖发现:那是一片竹叶。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要使柔软的竹叶坚硬到在与银针相撞时发出金属敲击的声音,内力须得浑厚到一定地步。
楚留香不由看向出手者,人群中马尾少年被烛光晃亮的侧脸映入眼里。
哦,是他。
杜修宴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按他的轻功肯定没法同楚留香一样接下银针,但以内力击出“暗器”则未必。
很聪明。
也的确挡下了银针。
只是。
血液依旧顺着蒙面人的嘴角流下来,引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蒙面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的同时,身体已站立不稳。
是毒。
楚留香离蒙面人最近,赶在蒙面人倒下前接住了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而味道的来源,暂时还不清楚是不是那根被挡下的针。
意料之内倒地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蒙面人睁开眼,入目是“苏娆”湖色的衣衫。
他惨淡笑了笑:“咳,楚香帅。”
竟然是你。
蒙面人这一出声,血涌得更多了,已是擦不干净。他明白过来:他已无力回天。
蒙面人在那一刻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强忍着喉头的疼痛开口:“咳,咳咳,香帅,你听我说……”
伤得这么重还要开口说话,无异于自杀。
楚留香皱着眉打断他:“阁下如今这般还是先别说话为好,已经有人去喊大夫……”
蒙面人却是摇了摇头。
他见过太多人被这种毒处理掉,太清楚它的毒性,结果最终有一天,自己也死于此毒。大约是因果报应吧。
早该想到的,他知道他们那么多秘密,他们怎么可能会让他活着?他们恐怕从来没有信任过他。可笑他还有一瞬间想过“观底层百态,做伸手之人,成克其之度”,想过楚留香给他的可能。
香帅,也许你说的也是一种选择。
可我终究不是你,我们相遇太晚了。
我已回不了头。
——他啊,在决定与他们合作那天就一脚踏上了不归路。
但他还是想在最后遵从自己的意愿,至少最后,让他看上去像个“好人”:“咳咳,咳。”
他唇角的血已经流了一滩,如果他的衣服不是黑色,想必会更触目惊心。但他没有功夫去管,只一把扯住了楚留香的衣摆,让他靠过来(这件“苏娆”风格的衣服不适合抓衣襟),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面,是……你,小心……”
他只来得及说完“小”,毒素便麻痹了他的神经。他嘴里的血越涌越多,眼神也开始涣散,无法再吐出一个字来。
他松开了手,骨节磕到地面上,发出“咚”的响声。
他闭上了眼。
可他的唇角尚还扬着一抹笑意:他说出来了。
这样,是不是也算稍稍回头,看了眼天光?
楚留香:“……”
他回忆着蒙面人最后说的话,一时默默。
蒙面人应是早就中毒,无论有没有挡下银针,他注定活不过今晚,这是场鸿门宴。
既是如此,那这银针的目的就很微妙了,简直就像失去线索后刻意送来的把柄,引他入局。
看来这京城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暗涛汹涌、风云诡谲。
人群中,杜修宴目标明确地扣住了一人的肩井穴,迫使对方正面他。
方才杀意的来源便是他。
然而,看到那人的脸,杜修宴就知道自己多半抓错人了,不由抿唇。
他很少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只能说对方隐藏得实在不错。
这人正是方才义愤填膺的持刀长髯中年男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众人反应过来时,蒙面人已倒下去没了声息,而之前那个制服蒙面人的马尾少年则扣着一人的肩膀,面色严肃。
众人不免看向被杜修宴扣着的中年男子,一位身段妖娆的女子挑了挑眉,开口:“章大侠,你做了什么?”
章大侠。
哦,杜修宴想起来了,这是那位在苏府院子里同他搭话的双刀章奎,只是现在全然没了“双刀”的气势。
中年男子到这个时候还是懵的,他的肩井穴还被杜修宴扣着,半边手臂麻得不得了,听到这话一脸茫然:“不,不是我……”
他什么也没干好么!
“怎么不是你!”这个时候,侠士中又有人开始鸣不平,“我眼看着你出声后他才倒下的!”
“我出声就是我杀的?那之前他跟楚留香说了这么多,你们为什么不怀疑楚留香?”
之前开口的女子听了他的话绕了绕垂在胸前的发丝嗤笑一声:“你是谁,也配跟楚留香比?谁不知道楚留香从不杀人。”
说着,还不忘含情脉脉地看向依旧是“苏娆”模样的楚留香。
杜修宴:“……”
这当面暗送秋波也太嚣张了一点。
这要放在上一世,不,现在不是上一世,他连不爽的资格都没有。
幸好楚留香的注意并不在此,他在看地上掉落的那几根银针。
这毒……两种?
女子:“……”
媚眼抛给空气看。
杜修宴道:“此人之前就已中毒,并非死于银针。”
这小鬼!女子现在本就因楚留香的无视而心情不佳,杜修宴还跳出来为章奎说话,不免把矛头转移过去:“你怎么知道?”
却听楚留香道:“小杜少侠说得不错,银针射出前这毒便已发作。”
女子:“……”
不是,楚留香不是号称最为怜香惜玉吗?怎么有哪里不对?
她讪讪:“就算如此,那也不能证明银针不是章大侠放的吧?”
章奎气急:“都说不是我了!”
面对章奎,女子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她甩开头发,哼了声:“你话一说完人就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章奎:“……”
这女人怎么这么冲?谁惹她了!
“不是他。”
杜修宴松开章奎走到蒙面人尸体旁边,边说边蹲下身去,撩开他的发丝仔细看了看:“在下一直盯着这位……前辈,确定他没有丢暗器的动作和时间。”
众人将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哦,今日杜修宴进府时的动作太惹人注目,还有不少人记得他。
——是个无名小辈,但武功极好,很得苏家信任。
苏老爷走近了些:“小宴,你确定?”
这么多世经验下来,杜修宴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嗯。”
然后杜修宴就遇到了难处:判断不出蒙面人中的是什么毒,至少,他之前读过的《毒经》里没有记载。
杜修宴眉心一跳,那种不好的预感更甚。
他于是将目光从蒙面人的尸体上移开,转而看向楚留香手里那根被帕子裹住的针。
这针……
杜修宴死死盯着那根被他用竹叶击落的银针,不由想到了上一轮回画眉鸟事件时曾见过的“暴雨梨花针”。
只是“暴雨梨花针”存放于匣中,且共二十七枚银钉,这三根银针最多只能算它的改版。
一旁的刘老先生也走过来:“杜公子没有说错。老朽同样留意到了章大侠,他的确并未出手。”
刘老先生方才也欲出手救人,只可惜他如今不比当年,既没有楚留香那般独步天下的轻功,暗器手法也不及杜修宴,唯一还能一战的长剑,却也已力不从心。但没有人能怀疑他目光之毒辣。
刘老先生在江湖成名多年,靠得就是那一双目里过人的慧眼和灵动飘逸的剑法。他的话比杜修宴的好使多了。果然,听他也这么说,先前还抱有几分怀疑的人瞬间噤了声。
那女子也是深深看了眼杜修宴,却最终没说什么。
章奎顿时松了口气,冲杜修宴和刘老先生这边投来感激的目光。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简单,莫须有的罪名还是不要背上为好。
杜修宴依旧盯着银针,没有注意到这抹感激,只冲楚留香道:“楚前辈,不知可否让在下探查一二?”空气中的味道和这银针让他想起了一些不怎么好的回忆,他需要确认一下。
到目前为止,楚留香对这小辈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楚留香四天前到的京城,因为工部尚书的“战帖”。哪想一进城听说了苏府的怪事。
自己爱管闲事,这些麻烦似乎也格外乐衷于找上门来。
刘老先生的身份很好用,苏老爷他们也一直在配合他,方便了他查很多事,毕竟“楚留香”太过显眼。
杜修宴进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个马尾少年。一人一驴一狗的组合,想不注意都难。
楚留香武功不弱,正因不弱,才更能感受到这少年内力之深。起初,本着怀疑一切的精神,他自然也把少年列入了“嫌疑人”列表潜行探查,这才会出现院子里那一幕,听到那一曲“人间难得几回闻”。
那首曲子所知者不多,恰好,楚留香就是“知情者”之一。因为登不得大雅之堂,很少会有箫史明着吹奏,楚留香历遍江南,有幸听到过一次,典故更是从一位伶人口中得知。箫声缭绕,马尾少年的侧脸被阳光眷顾,莫名让楚留香想到了前几日盗来的那块“白玉”,好像两者都天生被造物主偏爱。这是楚留香第二次听这首曲子,相较于箫史的哀婉,这位小杜公子明显更欢悦一些,仿佛少年人正捧着一腔热烈的爱意巴巴摊开在心上人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就让楚留香的心脏漏掉一拍,这才踩了树枝,惊动了屋里的吹箫人。
楚留香是个惜才爱才之人,不说别的,就这箫艺,也足够他升起结交之心。
他想看看对方还能给他多少惊喜,于是,他将针递给了杜修宴:“小杜公子,请。”
杜修宴拿过针,仔细查看起来。
他没有花费多长时间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针上有毒,毒里应该还掺了罂粟。
和蒙面人身上的毒不是同一种。
两种毒,两种势力?
杜修宴之所以对针上的毒那么熟悉,还要归功于上一轮回的大漠之行时石观音那整整一大片罂粟花田。对于罂粟这种植物,身为现代人的杜修宴一向对其深恶痛绝,上一轮回不得不同它打交道后杜修宴就特意去深入了解了番由罂粟制成的各种“毒药”。
系统虽然装死,当个图书馆还是不错的,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书它那几乎全都有。
杜修宴花了不少时间研究:致人成瘾的,迷乱神智的,麻痹神经的……
他绝不会认错。
但京城怎么会出现含罂粟的毒?
难道除了石观音还有人在研究?
还是这一轮回石观音的手已经伸到了京城?
蒙面人明显是被灭口的,也就是说对背后的人来说他已经失去了价值。
那么蒙面人的存在就是为了影响苏家?
这么大张旗鼓想要将苏家踢出棋局,为什么?
还是说,有人故意将两件事串联起来,引……
杜修宴掐着指腹,看了眼楚留香。
引楚留香去调查。
不妙。
剧情跟前一个轮回完全不一样了。
可如果前世的剧情无法作为参考,他想要在这个轮回找到真相完成任务会更难。
“楚前辈。”杜修宴抬起头,正想开口说一下自己的推测,却不料楚留香刚好也在看那针,他这一喊,楚留香一抬头,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极近。
楚留香那浅淡的、浸透了月光颜色的灰色瞳仁直直撞进杜修宴眼里。
说是易容,但其实楚留香并没有给眼睛做什么处理,只要盯着看很容易就能分辨出真假——一般很少会有人这么做。
“看来小杜少侠也发现了。”楚留香笑道。
咚咚,咚咚。
太近了。
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下、一下,杜修宴清晰感受到了弥漫上来的欢欣,比夏日暴雨更急、比窗外的石榴花更惑人。
喜欢一个人,怎么藏得住呢?你把嘴巴闭上,缱绻的情意会从眼睛溢出;你把眼睛阂起,深沉的思念会从心跳泄漏:
我喜欢你呀,我喜欢你。
杜修宴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上一轮回。
洞庭湖边洞庭春,船摇明月碾波痕。
酒至正酣,两人距离极近,呼吸触碰,发丝纠缠,环佩相交。
心如擂鼓。
楚留香眼神清透,伸手抚摸上眼前少年人沾染些许酒意的眼:“阿宴,你在看什么?”
少年人琥珀一样的瞳仁里,从始至终只映着一个被烛光柔和了侧脸的楚留香。
“月亮。”
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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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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