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如弘义君所料,李倓欣然接下了那封恢复宗籍的诏书,却并未有下一步动作。但其实也不需要他主动做什么,已遣散的空城卫纷纷来投,郝张更恨不得立刻撕了那身官服,偏他上官死不放人。刘晏连门刺都来不及投递,闯进府里冲着李倓狠狠哭了一场,长歌门的信件雪片似的飞来,李倓一面安抚旧部,一面处理江湖杂事,一面还要盯着吐蕃的后续,登时忙得不可开交,李忘生体贴地避嫌,待在院中不常走动。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李俶找来了。
“陛下要把北衙禁军全部给我?再由我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李倓深刻体会到了弘义君挂在嘴边的那句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陛下是嫌朝廷不够动荡吗?凌雪阁脑子再不好使也不至于漏了臣弟那天的话,陛下准备重演玄武门旧事?太极宫的血腥气散了吗?”
李俶没有故作那等柔弱姿态,展现出帝王的沉静与魄力来:“李辅国死,禁军无人掌管,且军中鱼龙混杂,程元振日渐嚣张,十常侍之害历历在目,宦官不得再染指权柄,除倓儿外我想不到更好的人选。至于这皇位,若非倓儿两年殚精竭虑替我周旋、赏宝宴上舍命相救,我哪里能荣登大宝?如果倓儿真的想要,便来拿。”
“不错,学乖了,知道换招数来对付我,可惜术法三天后到期,否则我真想试试我们谁会赢,”李倓哼笑,“行,北衙禁军我接了,陛下最好有个广阔的心胸接纳空城卫,那天下兵马大元帅呢?你那好儿子不是正当着?这职位换了人,太子怎么办?封还是不封?”
“岧郎资质平平,元帅一职自是能者居之,安史乱后藩镇势大,节度使拥兵自重,郭子仪、李光弼或许忠心,但前车之鉴太过惨烈,我不敢信了。倓儿兵法谋略卓绝,又与郭、李相熟,足以震慑其余藩镇,再徐徐图之,吐蕃、回纥也需倓儿多多看顾,我总不能叫齐王殿下再打白工吧,”李俶沏了杯茶推到弟弟那头,“我得倓儿相助沉疴尽去,太子事关国本,我与吕祖商讨后有别的考量,倓儿放心上任就好,我不会让流言蜚语打扰你的。”
李倓这厢气氛称得上融洽,李忘生那里就不一样了。
纯阳掌教在罗汉床的矮几上摆了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谢云流背靠着矮几抱着刀坐在另一侧,耳朵却没有漏掉那边的动静,内心活动也丰富得很:啧,几十年过去了下棋的速度还是慢得能急死人,恨不得把棋子捏在手里捂得暖暖的,如此关心个死物,我连着几日都过来瞧他,怎么就不见他关心关心我,李忘生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故意晃了晃身子,撞得棋子当场移了位,棋局瞬间被打乱,谢云流重新安静下来,心满意足地等着李忘生先开口,等了半晌,他只听到一阵布料的摩挲声,然后是那人绵长而平稳的呼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应。谢云流假装不经意地稍稍转过去,用余光去瞧李忘生究竟在做什么。
李忘生什么也没做,发现某人是存心捣乱致使棋局无法继续,他就打坐去了,闭目养神的同时默背道藏,左右打发时间的方法多得很,没必要死磕着一样不放。
正是他这种万事不过心的态度狠狠刺激到了谢云流,刀宗宗主霍然起身,咬牙切齿质问道:“李忘生!你什么意思!”
李忘生有礼有节地下榻拱手道:“师兄有何指教?”
谢云流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木头气到原地升天,来回踱着步,脚下力道大得简直快要跺穿地面,恶狠狠道:“你这几日对我不闻不问,视我为无物,现在知道尊敬我这个师兄了!装模作样、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李忘生精准地从这句斥骂里提炼出了谢云流要表达的含义,平淡道:“师兄来便来,走便走,总归不是来看忘生如何死去的,忘生无从干涉,亦不再强求。”
熟悉的台词如铁钳般扼住了谢云流的喉咙,最后两句更是震得他肝胆俱裂,纵然清楚这或许是移舟术的作用,他依旧忍不住仓皇上前握住李忘生的肩膀质问道:“无从干涉?不再强求?这是你的真心话?”
李忘生思量片刻,笃定道:“若以此刻而论,确实真心。”
“那……那往日呢?”谢云流陡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被景龙四年的风雪和东瀛数十载凄清磨灭的小谢道长好似活了过来,透过苍老的皮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心上人,“往日你一次次地要带我回纯阳,也是你的真心吗?是无关师父、无关门派,只关乎于你的真心吗?”
“是,”教养不允许李忘生对师门长辈撒谎,失去了那份患得患失,有些话反而更容易说出口,于是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是真心,是私心。”
谢云流口舌发干,有什么在耳畔打鼓似的咚咚作响,张口欲言却哑了声,转而喃喃自语道:“不,你又在骗我,你最擅长用你这张脸骗我了,我不会上当的!”
“忘生没有……”
但谢云流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满脑子只有那句私心,于睿和上官博玉或恳切或愤怒的面容再次浮现,反复提醒他五十年光阴错付。
李倓来时险些和魂不守舍的谢云流撞了个正着,他走进屋内拿了颗黑棋放在天元处,随口道:“谢宗主终于吃对药了?平常飞檐走壁翻墙头的,今天居然知道从门离开,你们方才说什么了吗?”
李忘生复述了一遍两人的对话,李倓好半晌将将拉回神思,诚恳道:“我向陛下要个专攻癔症的奉御来给谢宗主看看吧,讳疾忌医不是什么好习惯。”
李忘生摇头道:“阿鸢多虑,师兄向来如此。”
李倓恍然大悟:“原来是宿疾,那是得延请万花或药宗的医者来根治。”
突然,李倓不动声色地往上看了看,朝李忘生递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李倓坏笑地倾身,继续刚刚的话题道:“需要我联系药宗的陈宗主吗?”
“促狭,”李忘生配合地回答,戳上了他的侧脸,察觉到那处不复之前的柔软,蹙起了眉,“阿鸢近来废寝忘食了?前往伊丽川的路上阿鸢怎么答应我的?不守诺者,当罚。”
“是轩郎先失约的!”李倓理直气壮地反驳,“在伊丽川时轩郎又不是没见过我处理这些琐事,如何就守起那繁文缛节了?三天后就要分道扬镳了,你也忍心一连数日窝在自己房里不来寻我?轩郎才是该罚的那个!”
说到最后,李倓压了压面上过于夸张的笑意,捏了捏喉咙,用一种委屈的语气道:“我真的很讨厌一次次被丢下,我是累赘吗?”
“泥古不化是我之过,我领罚,阿鸢切不可妄自菲薄,”李忘生努力肃着一张脸,“齐王殿下在书案间挥斥方遒的姿态如此引人心折,我现今万千情丝尽系于你一身,兼之日日朝夕相对,某一介凡夫俗子,难免心旌动摇,出了个昏招,万望殿下开恩,原谅则个。”
李倓恶寒地抖了抖,轻咳两声佯装内疚道:“端庄老成仙风道骨的纯阳掌教被带坏成这样,我真是犯了天大的罪过。”
李忘生两指并拢虚指着他眉心道:“纯阳掌教本人饶恕你的罪过。”
两人听着头顶瓦片细微的碰撞声,同时笑开。
外头飞雪连天,李倓转眼又是一计,拉着李忘生到庭中折了两支梅花:“既然我无罪,那就轮到你领罚了,以此作剑切磋一场,一枚花瓣都不许掉。”
李忘生含笑道:“这是罚?”
李倓扬起下颌:“你领的是我的罚,罚什么自然是我说了算。我特地推后了逸飞的邀约,这几日你且等着吧!看招!”
一者大开大合,一者清正圆融,梅枝交错间袍袖翻飞,目光相接处暧昧暗生,天仙狂醉揉碎白云撒在他们身畔,真是好一双蹁跹彩蝶般的璧人,看得房顶上的谢云流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天知道他多想一刀劈过去,可惜不行!偏门术法之所以被称之为偏门,就是因为它临期前绝不能被外人破坏,否则术法效用就会从暂时转为永久!不然他和那皇帝何至于投鼠忌器,苦苦捱到快失效了才敢去见人。
谢云流第一千三百九十七次大逆不道地埋怨师父闲得发慌,研究点什么不好,非得研究这个!他半年前没急着下山特地走了趟紫竹林,向何前辈透露了师父的消息,虽然挨了顿打,但是值得!
已经恢复武功的李俶也趴在房顶,内力让他不惧风雪侵蚀,然而他依旧觉得有阵深入骨髓的寒意挥之不去。
皇帝陛下眼神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底下借切磋之名行谈情之实的两人,亲眼所见比白纸黑字更具冲击性,内心那名为嫉妒的毒藤像雨后春笋般疯长,同时涌上的还有莫大的恐慌。因沁姐之故,倓儿对他的偏爱从不肯坦荡出口,非要矫饰成责备、扭曲为讽刺,可观倓儿与李掌教相处,字里行间的爱意毫不遮掩,焉知三日后倓儿不会变心?
他不该放倓儿走的,二十年寿命又怎样,足足七千多个日夜供他们耳鬓厮磨,他为什么要故作大度多此一举?倓儿的冷淡和漠然每晚都在噩梦里剜他的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愚蠢、独断、自作聪明。
“谢宗主,翁洲风景与华山迥异,想必李掌教也很乐意去刀宗一观,朕提前恭祝你与李掌教万事和乐。”
李俶的声线平静到诡异,祝福的话语被肆虐的风雪搅散,无端让谢云流不寒而栗,不过倒是正合他意。他是个吝啬鬼,李忘生这么轻易将独属于纯阳大师兄和二师弟的默契挪给了旁人,他必要从这人身上讨回来!这皇帝先前说得不错,李忘生在答应师父提议的时候就该做好谢云流会被此举逼疯的准备。
李俶瞥了眼神色渐冷的谢云流,唇边勾起一个没多少暖意的弧度。他承认自己手段卑劣、贪心不足、得寸进尺、心思阴暗,但放倓儿离开这种错,犯过一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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