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暄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仓皇缩回到室内的。
他坐在蒲团上,眼神显得飘忽而茫然。或许是因为在窗边吹了太久的风,又骤然回到温暖的环境,他的脸被刺激得火辣辣的,像是挨了谁的一巴掌。
恰巧包厢内菜上齐了,沈旭过来招呼两人吃饭。沈暄倏然一惊,抬起头来。他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眉眼像沾湿在浓雾中的墨迹,原本的熠熠光彩变成朦胧而模糊的一片。
这副模样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水鬼。沈旭的话音一顿,神情不由凝肃起来。他撑起纱帘,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皱眉问他,“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难看?”
然而此时楼川等人已经走远,窗外除了乌泱泱的人头,沈旭什么都没看见。
沈暄摇摇头。颜如玉一脸莫名地从窗口回过头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看见沈暄的神情不对,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说:“刚才还好好的,莫不是吹风吹久了?”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沈父等人的注意,沈母神色担忧,赶忙过来。她在温暖的地方呆了太久,一过到窗边,便打了个寒战。
沈母将沈暄从地上拉起来,半是心疼半是责备地说:“室内外温度相差这般多,你身子又没好全,怎么好在这里吹风?”
实际跟吹风完全没有关系。沈暄纵然体弱,但也不至于就这么一阵就受不了了。可他偏偏没法说自己是看见了楼川,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看见楼川和颜如玉对视,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反应。他只能勉强笑笑,然后跟沈母说:“没事的,就是方才呛了口酒,有些不好受而已。”
他拉着沈母的手要往饭桌前走,却不防方才有人进来吸了烟,未散尽的烟味钻入肺腑,让沈暄猝不及防地重重咳了两声。
这下便连沈父都没办法坐视不理了。沈旭叫小二来打包了菜,又像包粽子一样用大氅把沈暄裹好,一行人才出了千秋楼,准备回家。
这一遭算是扫兴了,非但没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连傩戏也没看上。关键还麻烦了颜如玉,人家好心情地受邀出来一趟,结果话还没说两句,请客的反倒要先走了。
沈暄从马车车帘的缝隙往外看,沈旭扶着沈母正跟颜如玉说着什么。沈母抓着颜如玉的手,满脸惭愧,倒是颜如玉一直好脾气地笑着,宽慰沈母。两人说了好一阵,才终于让沈母的表情松快几分。然后他看见颜如玉转向沈旭,一脸狡黠地说了什么,沈旭先是浑身一僵,又在沈母的威胁下不情不愿点了头。颜如玉便笑得更加璀璨。
她本就生得极美,如此以来,大街上原本来来往往的人竟都停下驻足观看,眼看要影响现场秩序,几人才道了别。
上了马车,沈母又问了两句沈暄还舒不舒服的话,见沈暄无事,就一直坐在沈父身边控制不住地发笑。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沈母笑,沈父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着。他的手一直揽着沈母的肩膀,一看便是呵护备至,两人恩爱非常。
只是没等沈母说话,沈旭先面色铁青地叫了一声“娘”,试图打断王香寒。
“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沈母掩唇而笑,而后有些兴奋地和沈父、沈暄说:“如玉让咱们旭儿元宵一起出门看灯呢!”
闻声沈暄愣了一下,连沈父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一下都没能控制住脸上的惊讶。瞧了一眼沈旭,沈父说:“这是好事啊。”
“是啊。”沈母说:“我一见如玉这丫头就心生喜爱,她模样和家世已经这般好了,却分毫不骄纵,脾气可爱,又有一身本事,依我看,和我们家旭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娘,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沈旭不乐意了,打断道:“不是说好了我暂时不成婚的吗?”
“成不成婚的,都是日后的事情了,也不妨碍你和如玉率先交流交流感情。”
“交流什么感情?”沈旭见沈母这般,不由加重语气,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按理说回京述职本该是忠义侯的事情,可实际上回来的却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即便她颜如玉在疆场上素有女将星之名,可终究没有实际官职,让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回来“述职”,你们难道当真不明白那位的意思吗?”
沈母张了张嘴,没等说出话来,沈旭又道:“娘,你不是不知道,她是那位用以牵制忠义侯的一枚棋子,又不是回来度假,她也身不由己。就算不论她自己的好恶,眼下局势这般混乱,但凡有点野心的,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等着娶了颜如玉以获得忠义侯府的兵力和西北军将的支持?没成婚的皇子那么多,丹王算一个,喻王身边的俨王也算一个,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他们会任由我和她牵扯上关系呢?”
他说话实在难听,可即便是实话,也不该对着母亲这样说出来。沈父面色冷了下来,低声骂他,“混账东西,拿了几分战功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气氛立时有些剑拔弩张,沈暄紧张着,生怕两人就这样吵嚷起来,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大哥。”
沈旭瞥了他一眼,才止住话头,梗着脖子,面色不善地转头看向窗外。
沈母被他说得彻底没了心情,一直到回家,都没露出半点笑意。几人沉默着,各怀心思地用了饭,便各自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夜里起了风,呼哨着吹着令人胆寒的声响。来自烟花爆竹的闷闷爆声还在继续,只是隔着门窗,有些听不清了。
本来是阖家团圆,欢天喜地的好日子,沈家人之间却闹得这么不愉快。可沈暄也分不出旁的心思去想关于能不能、想不想的感情故事了,他现在更在意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对楼川可能爱上颜如玉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
他坐在床榻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在捉摸不定、混乱不堪的心绪中抓住一丝安全。
他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当时看见楼川看向颜如玉时自己的心情,慌张、迷茫,像被谁在心上重重抡了一拳,又好像要试图捏爆一个早已瘪了气的气球,最要命的,是他在这无由来的情绪中,感受到了酸味。
是的,即便转瞬即逝,他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那一点不甘和心酸。
可他对楼川的感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他又想不明白。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对楼川无疑是又惊又惧的,即便后来同行,也还是警惕和防备占据了大多数。可是什么时候变的,又为什么会变,他全无头绪。
但他其实也能理解自己会喜欢上楼川这件事,楼川样貌俊美,武功又高,虽然在外的名声不好,可实际相处下来,沈暄知道,他其实还算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会听自己啰嗦没有目的的闲话,也会帮自己纾解不经意显露出来的种种苦恼,会教他自保,带他骑马……沈暄想起先前在径州时深夜山林里的那个拥抱。那时候天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感受到的狂烈心跳……
可是,沈暄捏着被角的手转而捂住自己的心脏,眼神中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些许难过。可是这个人偏偏也是女主石榴裙下的一员,因为是个直男,他甚至都没有任何资格去抢。
幸好……沈暄无奈扯扯唇角,一切都没到了无可救药的一步。一份感情在刚被察觉的时候就被扼杀,总好过以后再撕心裂肺地伤心一场。
惨然轻叹一声,就当为自己注定不可能有结果的初恋哀悼了。
今天的心情起伏太大,兀自又伤怀一会儿,一种从心底蔓延上来的疲惫就席卷了沈暄全身,不知道什么时候,沈暄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梦见从前的家里也在过年,但因为他刚死了不多时,家里的气氛沉甸甸的,没有半点笑声。一会儿又梦见沈旭在和丹王争夺颜如玉,丹王吃了瘪,某天夜里毫无征兆地放了一把火,将沈家连同里面的人全都付之一炬。
火舌舔在皮肤上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沈暄猛然睁开眼睛,惊出一身冷汗。缓了好一阵,沈暄才反应过来,不是他无由来地做噩梦了,而是窗外真的有火光跳动。
沈暄一下爬了起来,叫了墨砚一声。墨砚很快从外面跑了进来。
墨砚显然比沈暄清醒得要早,但脸上的神色并不惊慌,一看就知道沈家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醒了公子?”墨砚问了一句废话。
“嗯。”沈暄应了一声,又问:“哪里着火了?”
墨砚摇摇头,说:“不知道呢,离咱们这边挺远的。火光这么大,估摸明天也烧得不剩啥了。”
沈暄想到刚才做的那个噩梦,心有余悸,“人没事就好。”
墨砚坐在他床边,没有说话。
但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沈暄还是从沈父口中知道,昨天那场大火烧死人了。
“起火的位置就在忠义侯府旁边,那家的主人年前外放了,家里还留着几个不受宠的妾室和仆从,昨夜全都没活下来。”
“真是造孽。”沈母心软,听不得这样的话,双手合十口中念叨着‘阿弥陀佛’。
沈暄也有些吃不下饭,他问:“怎么会起火呢?”
沈父摇头道:“不知道,潜火队的还在调查,不过瞧早朝上丹王和喻王争论的样子,估计是和昨夜朱雀大街的动乱有关。”
“朱雀大街上还有动乱?”沈暄这回是彻底震惊了。
“是啊。”沈母说起来也是心有余悸,“昨夜傩戏开始没一阵,就有人浑水摸鱼,偷鸡摸狗,偏生被偷的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受不了气,带着人就去追。”
沈暄倒吸一口凉气,“那么多人呢,怎么追?”
“可不是?”沈母说:“偏偏那小贼是逆着人群跑的,追过来的家丁又多,人最后抓没抓找不知道,但听说踩死了人。”
一听这个,沈暄胃里就有些翻涌。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是个乌鸦嘴,昨天刚想着这么多人,可不要闹出什么踩踏事故,今天就发生了。
“那丹王和喻王在朝堂上争论什么?这件事不是交由县衙去处理就成吗?”
沈父瞥了他一眼,说:“因为昨夜巡街值守的是俨王,朝堂上丹王一口咬定俨王玩忽职守才至于如此小的一件事闹出了人命。”
沈暄大感荒谬,皱着眉忍不住为楼川辩解说:“可是人那么多,那位被偷的公子身边的家丁第一时间去追都没能抓到人,俨王又怎么能够阻止?”
“喻王那边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但丹王咬住那天喻王一派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俨王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今日是踩死了几个平民百姓,若是哪日陛下出门游玩,出了这种事情,是不是也要被踩死?”
闻言沈暄就知道要完。毕竟原著里也说过了,这位颂安皇帝平生最好玩乐,也就是这几年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不能总是出宫,否则年轻的时候,像这种大节日,十有**他是要出门玩的。荣京的许多名妓都曾经是皇帝捧上去的,这还传出过许多佳话。
丹王这样一说,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就算皇帝原本不认为这是件什么大事,也要因为过度代入而动怒了。
沈暄不抱希望地问:“然后呢?”
沈父说:“陛下生了大气,命人将俨王重责三十大板,而后停职半年。”
“什么!”沈暄弹了起来。
——TBC——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