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浸青苑，朱红廊柱映着阶前新绿，松烟墨气漫过满院桃枝。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藏书阁的书卷上投下斑驳光影，浓厚文气氤氲而出。
一袭窄袖襦裙的楚绢踏春而来，裙摆轻摇，步履沉稳，清俊的面容未施粉黛，青丝如男子般高挽成髻。
只是纵使装束再利落英气，也叫人一眼能认出是位女子，在满是长衫儒巾的翰林苑中更是格外扎眼。
“这位姑娘，止步。”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楚绢回身，见是位身着藏青官袍的中年男子。
此人面容儒雅，眼神带着隐隐探究，“此处乃翰林苑地界，非闲杂人等可入。未免惹祸上身，姑娘还是尽早离去为妙。”
楚绢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在下楚绢，乃新晋进士，应召前来。”
“进士？”中年男子一怔，随即恍然捻须，“记起来了，今科陛下特批两位女进士，只是……”他打量着楚绢，眼神中难掩诧异，“没想到你真会入翰林任职。”
楚绢轻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举子寒窗苦读，谁人不想得天地施展毕生抱负？某虽为女子，亦不可免俗矣。”
李墨敛容拱手：“原来如此，是某唐突了。在下李墨，现任翰林学士。随我见苑中长官吧。”
穿过回廊，正厅内一位儒雅清癯的官员正提笔写一本奏折，见楚绢进来，眉头微蹙。
楚绢见状，主动躬身行礼：“新科进士楚绢，见过翰林苑章大人。”
见来人是那两位女进士之一，章铭韬神色稍霁，放下笔道：“既是新科进士，本该早日来翰林苑任职才是。”
楚绢沉声道：“下官失礼。只是今日前来并非为任职，实不相瞒，在下乃长公主府执事女官，兼翰林学士衔，日常留府打理。今日，乃是替殿下传命而至。”
章铭韬神情一肃，道：“请恕下官失礼。”话落走下官椅，在正堂地上跪好，准备接旨。
传令官至，代表的是她背后的主子，长公主手握实权，非他一个小小翰林苑掌苑可冒犯。
李墨也反应过来，忙跪到章铭韬身旁侧后半步。
楚绢掏出一卷明黄绢帛，念到：“殿下命翰林苑于三日内整理近一年边疆防务奏疏，送至公主府。不得延误 ”楚绢语气严谨，不容置疑。
章铭韬连忙应下：“臣遵旨。”李墨亦随之附和，两人脊背绷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长公主手握京畿卫戍之权，这道旨意看似简单，实则关乎边防机密，容不得半分差错。
楚绢收起绢帛，纳入袖中，淡淡道：“章大人起身吧，殿下只盼差事稳妥，其余不究。”
章铭韬与李墨这才缓缓起身，额间已沁出细汗。章铭韬拱手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亲自主持，三日内必当齐备奏疏，亲自送往公主府。”
楚绢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向厅外走去。
途经李墨身旁时，她脚步微顿，目光扫过他仍带几分局促的面容，轻声道：“李大人先前所言女子不可入翰林，未免偏颇。往后共事，还望大人视物识人，而非视物辨形。”
李墨闻言一怔，随即面露愧色，躬身道：“大人教诲得是，在下谨记在心。”
楚绢不再停留，清隽身影穿过回廊，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翰林苑的春景之中。
出了苑门，她翻身上马，马鞭轻扬，朝着长公主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府中春光更盛，垂花门内春花开得正艳，粉白花瓣落了满地。
楚绢刚踏入内院，便见回廊拐角处走来一人，身着明黄锦、腰束白玉带，正是秦婉儿的未婚夫，五皇子谷昭逸。
他身旁跟着几个内侍，神色闲散，似是在府中闲逛。
楚绢脚步一顿，心中微讶。长公主府虽宾朋云集，但这内院轻易可不许外客踏入。
见那边已有眼尖的内侍发现了她，楚绢敛了神色，索性大大方方走出廊下，垂首行礼：“下官楚绢，见过五殿下。”
谷昭逸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哦？这不是今科那位惊才绝艳的女进士么？怎么，不在翰林苑当差，倒在姑母府中见着你了？”
楚绢抬眸，神色平静无波：“回五殿下，下官兼任长公主府执事女官，陛下特准我不必在翰林苑任职，只专心服侍长公主殿下。”
谷昭逸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在她高挽的发髻与月白襦裙上转了一圈，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哦？父皇一向爱才如命，难得见他肯松手一回，想必是因为姑母特意向父皇进言，坚持让你留在她身边吧？”
楚绢态度依旧恭谨：“此乃陛下与殿下的命令，下官并不知道为何。”
谷昭逸却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自顾自地接着道：“姑母素来眼高于顶，能得她这般器重，楚大人必定有过人之处。”
楚绢垂眸，语气依旧恭谨却不失分寸：“殿下谬赞，下官才疏学浅，不及其他大人许多。”
她心中清楚，这位五皇子看似闲散，实则心思深沉，不可轻易应对。
谷昭逸向前踱了两步，停在她身侧，鼻尖似乎萦绕着淡淡的松墨气息，混着院中的花香，竟有几分清冽。他侧头看向廊外纷飞的花瓣，声音压低了些：“方才见你从外归来，可是刚办完事？”
楚绢立刻闪开半步，肃着一张脸道：“此为长公主私事，请五殿下恕下官无可奉告。”
谷昭逸一声嗤笑，“私事要去翰林苑办？”
没想到楚绢却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谷，这天下事于长公主而言，有哪件算不得家事？对天下而言，翰林苑是执掌公务的所在，可对长公主来说，翰林苑不过是为皇家处理家事的管家衙门。说是私事，也不为过吧。”
谷昭逸眉梢微挑，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姑母近来倒是越发关注朝堂之事了。”
楚绢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殿下说笑了，长公主殿下身负京畿护卫重任，关注朝堂局势也是为了不负陛下所托罢了。个中具体缘由，下官身份低微，不便揣测。”
她巧妙地避开了核心，既不冒犯皇子，也未泄露半分内情。
谷昭逸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恭顺却无半分怯意，眼底的玩味更浓：“你倒是谨慎。也罢，姑母的心思没人能摸清，我也懒得去猜。”
他转身，朝着内院深处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似是随口吩咐，“既然是姑母的得力干将，往后在府中撞见，不必这般拘谨。”
“谢殿下体恤。”楚绢躬身相送，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直起身，春日暖阳映在她脸上，照出一双清眸，深不见底。
她知道，今日与五皇子的这场偶遇，绝非偶然。长公主绸缪许久的大计，随着五皇子妃的换人风波，已经拉开了帷幕。
压下心中思绪，楚绢整了整衣袍，转身朝着长公主的内殿走去。
内殿的窗棂半掩，春日的天光滤过鲛绡做的纱帘，在紫檀木案上投下柔和的光辉。
案上一尊器形古朴的青瓷瓶里插着数枝硕大的牡丹，雍容华贵，却压不住殿内沉凝的气氛。
长公主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榻上，一身绛红织金宫装，鬓边仅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虽未施重彩，眉眼间的威仪却让人不敢直视。
见楚绢进来，她抬了抬眼，声音平淡无波：“翰林苑那边，差事办得如何了？”
“回殿下，臣已将旨意传达到位，章大人承诺三日内必把边疆防务奏疏送府。”楚绢躬身回话，目光不经意扫过榻侧立着的一位内侍，正是经常出入皇宫、替长公主奔走在她和皇帝之间的那位，心中顿时了然——五皇子妃的事，陛下如今也十分头疼。
长公主微微颔首，指尖摩挲着腕上的玉镯，沉声道：“嗯，此事关乎重大，你多盯着些，莫出纰漏。”
她说着，话锋忽然一转，“方才在府里，你是不是撞见逸儿了？”
楚绢心中一凛，如实应道：“是，臣刚回府便与殿下偶遇，殿下似在府中闲逛。”
“闲逛？”长公主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怕是心焦得很，借着闲逛的由头，来探本宫的口风罢了。”
她坐直身子，语气添了几分锐利，“秦婉儿那桩事，本宫已三番五次奏请陛下取消婚约，可陛下……终究是顾念秦家的势力，又瞧着昭逸母妃出身低微，便想将这门亲维持下去。”
楚绢沉默不语，她清楚这场婚事背后的博弈。秦尚书手握实权，党羽众多，皇帝不愿轻易动他；而五皇子谷昭逸本就不受宠，若没了秦家这门靠山，在朝中更无立足之地。
可秦婉儿那日在宴会上口出狂言，骂楚绢是下人，辱没了天下读书人，这般心性，如何配得上皇子妃之位？
更不必说她被长公主当场驳斥，已然名声尽毁。
“殿下，秦婉儿言行失当，已失皇家颜面，陛下若执意维持，恐难服众。”
楚绢轻声道，民心向背的道理，不止她懂，长公主身处这个位置，只会比她更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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