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河优夏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加藤原之助出面说服了新井局长,使她得以回到山梨女子高中继续她的寄宿校园生活,不过,如有需要,她仍然要回到东京协助调查。
而早河英子和早河有树,当然同样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被扣押在警局。早河英子坚持要回公寓,可在早河有树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公寓这件事上,加藤原之助提出了另一个方案——让早河有树跟他住。
“为什么想让早河有树去你那边?”新井孝雄问。
加藤回答说:“有什么不好?早河英子那个精神状态,到时候指不定两个人谁照顾谁呢。”
“你就能把人照顾好?你自己平时就靠外卖过活吧。”
“嘛,”加藤原之助脸不红心不跳,“那也比让未成年住凶案现场好,对吧?在我这里自顾自就行,回去了还得多管一个成年人。”
新井孝雄看着他。
加藤便又说:“而且,您清楚现在外面的媒体追得多紧吧?我那间独栋是我舅安排的,私密性不错,也没引起过媒体注意。早河英子坚持回去,这点没办法,那至少让早河有树换个地方。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媒体这两头会堵在什么地方。”
新井叹了口气,这次他没有再提出异议,而是问道:“你觉得那孩子会愿意吗?”
加藤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上司:“我觉得他还挺喜欢我的?”
新井孝雄被他的自信弄得没了脾气,沉默片刻,长叹道:“好了,如你所愿,他同意了。”
新井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不是这么热心的人,加藤。你说实话,关于早河有树和凶手,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加藤原之助望向办公室洁净的天花板,直把那里盯得仿佛烧出一个洞。许久,漫不经心地说:“大概。”
“……行了,我不多问。早河家公寓那边,我会注意管制一下媒体记者,但肯定不可能绝迹。”新井用捏在右手的水笔揉了揉眉心,“过几天,让人再劝劝早河英子吧。”
加藤离开局长办公室,反手将门带上。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开了静音模式的手机,亮起的屏幕上弹出未接电话的提示。
他回拨过去:“もしもし、这里是加藤。”
是局里的法医渡边。
“什么事?”
尸检报告的话,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出结果。
“你来我这边一趟吧,”渡边说,“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他们在停尸间外的公共座椅见了面。渡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乌青似的黑眼圈,大腿叉开,双脚勾在一起,招呼加藤坐下。他交给加藤一张照片,右下角的打印时间显示出才新鲜出炉不过半小时。
照片上是尸体光裸着的后肩,加藤原之助看见一块约有十日元硬币大小的淤青或压痕。
“初步检查中发现的痕迹说明被害人生前曾尽其所能挣扎或搏斗过,当然,我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个,”渡边说,“照片上的痕迹是在早河弘夫的后肩上发现的,它和别的淤痕都不一样。”
加藤把照片举起来,在灯光下仔细打量。
正如渡边所说,痕迹并非实心,而是类似不规则分布的斑斑点点的集群,像是某种纹样。
“你看这个轮廓,”渡边伸出食指,沿着照片上痕迹的轮廓描了一圈。
“一个圆?”
渡边点点头:“没错,近似一个规整的圆。”
“大冈岩身上没有能够留下这种压痕的饰品,”最后,渡边对加藤原之助说,“以及,当时现场太混乱没能第一时间辨别出来,现在我能告诉你了,两具尸体都被移动过。”
“死后?”
“……我都说尸体了难道还能是生前吗?你怎么问出来这个问题的?”
加藤原之助向他笑笑,却没再说话了。
早河有树在等候室等他。见到他出来,抱着外套从椅子上站起来,张了张嘴似乎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走吧。”加藤原之助拍拍他的肩膀。
直到走到加藤停在后门的汽车旁,早河有树才轻声对加藤原之助说:“谢谢您。”
那声音细若蚊吟,加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没有停留,毫不拖泥带水地让人上了车。上车后,加藤盯着早河有树,难以捉摸地笑了一下:“没有必要谢我。”
“但是……不客气。”
最初产生让人到他家住的想法,只是因为直觉早河有树的异常,称不上依据,仅仅算是猜测。既是方便他观察早河有树的状况,也为了把早河有树与早河英子隔离开。
早河英子在隐瞒些什么。而以她表现出的心理素质,她是没有能够承受住压力进而保守秘密的能力的。可若是早河有树在她身边照看着……想让她说出那些隐藏的信息,就要困难些。
这才是加藤原之助真正的目的。
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决定正确得不能再正确。
不只是早河英子,这对兄妹也在隐瞒些什么。
从大冈岩与早河弘夫死亡到早河英子回家后打开房门这段不长的时间,如果他们如自己所说,惊惧中失去了行动能力,始终没有离开房间,为什么没有说出尸体被移动过这一线索?如果期间他们离开了房间,对此并不知情,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撒谎,离开房间后为什么不去求助?
现场是存在着那个移动尸体的第三方……还是第三方根本就不存在呢。
早河有树的行李很少。
一只背包,里面装着他的换洗衣物,仅此而已。
加藤原之助打开窗户,一月的风从中吹进室内,鼓动打散的窗帘。他转头看向还在玄关换拖鞋的早河有树,问:“先通一会儿风,你冷吗?”
早河有树摇头:“不冷。”
“行,”他指给早河有树看楼梯口,“客房在二楼,门上挂了字牌,洗漱用品都给你准备了。等下你检查一下缺不缺什么别的东西,我帮你带。”
“谢谢你……那个,”早河有树的唇瓣上下开合,随即内敛地抿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为我带一本《圣经》吗?”
加藤原之助讶异道:“你信教?”
从没发现过他有这种倾向。
“不,”早河有树连连摇头,“只是想稍微读一读。”
“行,明天带给你。”
就此,平静的日常开始了。
他们间的交流并不多,像两个恰巧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的房客,了解对方生活状态的唯一途径是观察对方门前的每日早报有没有被主人收走。
加藤原之助是典型的料理苦手,除了警局食堂,一日三餐基本依赖饭店的配送服务,厨房的装饰作用远大于实用性。早河有树入住后那间炊具齐全的厨房才有了用武之地。他不会特意为加藤原之助准备餐食,加藤原之助也从来不向他提这些要求,毕竟两人的作息只有“早起”这一点相同。但用餐时间偶有重合的话,早河有树会顺便帮他煮些馄饨或面条这类速食。
晨起时互相打过招呼,晚归后象征性寒暄,早河有树回客房,加藤原之助打开电视,横躺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摆弄。
早河有树问过一次他在做什么。
加藤中断手里的差事,向他展示了备忘录的主界面:“日记。”
“您有写日记的习惯啊。”
“记点流水账罢了,哪个时间段做了哪件事之类的,”他反问,“你写日记吗?好像没怎么见你写过。”
早河有树说:“国中的时候写过,现在不写了。”
那孩子从不过问案件的侦破情况,仿佛对此漠不关心。他蜗居在独栋里,像是一道沉默而苍白的影子。
没有手机,他也不向加藤借用,或着去街上找公共电话亭,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早河优夏。
独栋的二楼有扇巨大的落地窗,早河有树很少出现在那里,但偶尔会抱膝坐在窗边,躲在深棕色的帘幕后窥探窗外的街道。从缝隙间漏过的光斑炙烤着他的皮肤,他眯着眼,几乎要融化在阳光里。
鲜红的《圣经》被他抱在胸前。
“宗教信仰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对加藤原之助说,“人也一样。”
“只要相信些什么,就足以让人维持安详和平静,进而拥有活下去的勇气,或者欣然将结局的苦果收入囊中。”
“那么你现在也拥有信仰了吗?”加藤问。
早河有树偏过头望向窗帘缝隙后的街道,手指无意识抚摸过《圣经》粗糙的封皮与书脊。他迟疑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开口:“不,我……不相信书里的耶和华。”
“书里的?”
早河有树没有回话,他继续摩挲着封皮上的烫金文字,怅然若失。
渡边提供的照片,加藤原之助反复比对后,让原田帮忙从证物室取出了案发当天早河有树穿的衣服。
原田把装在证物袋里的衣服递给加藤原之助,顺便问了一句:“有眉目了?”
“嗯。”加藤原之助检查了那件衣服上所有的纽扣。
这件远看简单而普通的白色衬衫,实际上相当考究。领口、袖口和衣摆都绣着叶形暗纹,面料很不错。身前的金色排扣打磨后光滑得像两排镜子,而袖口的纽扣表面,则雕刻着樱花纹样。
早河家的家庭环境会为早河有树准备这样的衣服,让人不免惊讶。
他掏出照片,摆在袖扣旁。
半晌,他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倚在门边的原田说话:“……这起案件比我起初想象的要平淡得多。”
原田走过来。
“只是没人会往那个方向想,”他继续说,“灯下黑啊。”
原田盯着照片和袖口,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她意识到了加藤口中的“那个方向”,可是说不出话来。
早河有树衬衫上的袖口纹样,怎样才会在尸体的这个位置留下这样深的痕迹呢?
加藤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天的公寓客厅。早河有树压在迅速失温的肉块上,过长的袖口压在半只手掌下,他太过混乱,以致忽视了皮肤传来的钝痛。
顺着这个方向思考,很多矛盾点都有了解答。比如为什么尸体会被移动,比如为什么早河家的三人对此闭口不谈,似乎完全不知情,比如为什么早河英子会表现得如此异常。
现在,他需要进一步地求证。
加藤原之助重新检查了案件的笔录。
早河家邻居说,案发当天他的确听到了隔壁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公寓的隔音很差。但他当时对此不以为然,因为那两个臭味相投的男人总会在醉酒后发生争执,要么就是对孩子拳打脚踢。他无能为力,不打算多管。
“因为扰民的事情去找他们抗议过很多次了,但他们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唉,后来我都不敢再去了。”
脸上带着后怕与紧张,他感叹道:“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已经在找新房子了,果然还是搬走比较好。”
而几天后加藤原之助再次找上他时,他还没来得及搬走。
邻居打开门,加藤原之助看见客厅的榻榻米上堆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大江先生,您好。”他笑着打了个招呼。
“啊,我记得您,”青年有些紧张,“您是那天的警官。呃,请问有什么事吗?”
“只是来向您确认些情况。”
那人犹豫片刻,还是把加藤让了进去:“进来说吧。”
“您在准备搬家的事情啊?”加藤笑眯眯地问。
“嗯,毕竟……”大江表情苦涩。
加藤原之助拍拍他的肩膀:“那您恐怕走不了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做了伪证啊,不是吗?”
加藤原之助欺骗了大江。他告诉大江,案件的真凶已经被找到,就是早河家的长子早河有树,而早河有树也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仔细想想,两个成年男性发生肢体冲突,和一个青少年杀死两个被大|麻酒精麻痹了的两个成年男性,这两者所产生的噪音,我想,应该不难区分吧,”他说,“总不可能一声惨叫都喊不出口就引颈就戮。”
“您应该不用我科普作伪证的后果。”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大江坦白了。
“我没想着作伪证,”他战战兢兢道,“我只是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也不会怎么样,对、对吧?”
老旧公寓的隔音真的很差,他逼仄的生活与那两个孩子遭遇的一切仅仅一墙之隔。每天灰头土脸地回到漆黑的公寓,听见隔壁传来的吵嚷,然后有些麻木地感慨,原来自己的生活还说得过去。
他不是没尝试过在暴力进行时找上门,用“扰民”的理由打断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对方甚至懒得给他一个眼神,有几次还向他举起了拳头。
毕竟连警察都解决不了,他又能做什么呢?自己光是忙着工作就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无可奈何地想,最终选择明哲保身。
然而那天他听见隔壁传来那个叫“大冈岩”的混混的惨叫,以及早河弘夫高亢的叫骂时,他意识到了某种事态的恶化。
他听见两个孩子哭着乞求早河英子的谅解与怜悯。
他清楚了刚刚不同寻常的混乱的来由。
“真凄惨啊。”
他忍不住为那两个孩子感到一点悲哀。
于是当警察找上门时,一瞬间的恻隐之心作祟。
他说:“我不太清楚……毕竟隔壁总是很吵,我以为又是那两个男人喝醉了酒,闹起来了。”
自己没有撒谎,也没有作伪证。
自己确实没有听出来什么异常,这样的混乱放在早河家身上实在正常不过了。
他这样相信。
或者说,他希望这样相信。
在加藤原之助面前,他浑身瘫软地坐在榻榻米上。
他感觉脊柱在颤抖,而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人,的确是那孩子杀的。”
他记不清后来那个警官又和自己说了些什么,啊,不对,他至少还记得请那人告诉自己:“你不会有事,你是证人,我保证。”
加藤原之助离开后,他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几乎把胃都呕吐出来,涕泪横流。酸液刺激得他的喉咙火烧似的疼。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像过去一般,他想。
如果有相关专业性错误,还请忽视……
下一章if线结局。
正文里没有这个纽扣的事情。不过正文邻居给的口供确实是假的,出于同样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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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神不在的第七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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