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不算很大,甚至悄无声息,天空暗沉得像鸽子腹部灰绒绒的毛,到处都是黏黏腻腻的,青苔随着悄然而至的梅雨季一同,攀爬上生了锈的窗沿。
“砰—— ”
门外响起桌椅倒地的巨响,你耷拉着脑袋,在床上打了个滚,抓起一旁的闹钟看了一眼。
明明是正午,屋外却压抑得恍若世界末日。
“当初就和你说了别把那赔钱货接回来养,你听我的话了吗?现在跑来和我说她上学要交学费,上什么学?还不如早点出去工作……”
你又打了个滚,从地上抓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劣质有线耳机,塑胶头已经泛黄了,你随手擦了擦,将耳机线连上你那边边角角都有些磕碰的mp3。
风铃声叮叮咚咚,你一时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你那破旧的mp3。
/窗外的麻雀 在电线杆上多嘴/
还好还好,耳机和mp3都没有坏,你起身,从床边的桌子上摸到一本泛黄的密码本,里面夹着一支几乎用到头的铅笔,纸上还写着你上次留下的最后一行字。
【讨厌梅雨季节,黏腻厚重,像粘在人身上透不过气的牢笼。】
“那不还是我们的孩子吗?你要不想出这笔钱,我自己养行吗?”
/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你自己养?你哪来的钱?还不是从我裤腰带里抠?这事没商量,要么让她出去打工,要么卖了!”
/手中的铅笔 在纸上来来回回/
雨声依旧,摔东西的声音倒是小了下来,推拉防盗门哗啦哗啦地响了一阵,然后是一道醇厚低沉的嗓音。
“吵吵吵,成天就为了这件事吵个不停,还让不让人安稳睡觉了?”
/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你在密码本上写下几个字:【张辽……小叔。】
你甚至能想到他这会儿应该是弓着背倚在墙角边上,单手捏着自己的后颈,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那道离经叛道的刺青在阳光下是墨绿的,像挂在窗外浓郁的爬山虎。
你长叹了口气,将那行字擦除,大字型躺倒在床上,闭眼去倾听那混着秋刀鱼滋味的一整个夏天。
“自家姑娘都养不起,是够丢人的。”
“说得容易,你二十出头的戏疯子懂个屁?”
“懂个屁?再怎么样也比你这种卖女儿的懂得多。”
“给你能的,你牛逼你养啊,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我养就我养。”
一句话轻飘飘的,混在《七里香》中有些模糊不清,你猝然睁眼,斑驳的天花板上挂着的风扇吱呀作响,你扯下了耳机,耳边唱着的旋律戛然而止。
你听不清房间门后他们在吵什么,但你记得后面的几句歌词。
/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你那时候不知道你的人生也被张辽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决定下来了,你在这个世上的存在好像就是一件不轻不重的物件,推搡着转手给不同的人,只是没有人会真心爱你。
直到你抱着自己破旧的小狐狸娃娃站在家门口,看着一件件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搬上面前这辆小货车,你透过货车的后视镜看见张辽坐在驾驶座,一只手搁在车窗边,指尖捏着一支烟,无袖背心遮不住他手臂上肆意张扬的刺青。
你们的视线在一方小小的后视镜中交错相接,张辽抓了把头发,掐灭手上的烟,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小鬼,找你爹?”
你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从他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中挪开,漫无目的地看向他身后那棵香樟树。
“啊……呃,对。”你抠了抠自己的鬓角,支支吾吾地,“找我爹。”
“别找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爹。”
“啊?”
装货的工人最后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遗漏的,然后从货车尾巴上探出脑袋,冲着张辽喊了一声:“哥,给你收拾好了,东西还怪少的,半个货箱都没装满。”
“成,辛苦你们了。”
张辽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现金,从最里面抽了几张散钱交给了面前的工人,然后在你面前半蹲了下来,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揉了揉你乱糟糟的脑袋。
“回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过半小时就上路。”
“去哪?”
张辽嗤了一声,“西凉,知道在哪吗?”
你摇了摇头,视线从那棵香樟树上撕下来,钉到了张辽眉骨上的那条刺青上。
“不知道,那边和这里一样下雨吗?”
“一年到头都没几滴雨,怎么,舍不得?”
你又摇头,说:“不是,我不喜欢下雨天,那我以后要叫你爹吗?”
张辽乐了,他站在马路牙子上,两手撑着膝盖,故作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咧嘴笑了一声。
“不想叫我爹也成,以后就叫我文远叔。”
“文远……叔。”
后面那个叔字你咬得很轻,张辽大概是没听到,在你脑袋上敲了个暴栗。
“没大没小,不是文远,是文远叔。”
你喔了一声,脚尖碾了碾地上的碎石子,嘀嘀咕咕地:“可是看上去也没多大啊……”
“你在嘀咕着点什么呢?”
“没。”
你犹豫着,将文远叔这三个字在口腔中咀嚼了又咀嚼,最后吐出,却再一次掩盖在路过的车扬起的尘嚣之中。
从广陵到西凉有将近十四个小时的车程,这段长征只有你和张辽两个人,你熬不住困,盯着窗外枯燥的景色看了一小会儿就开始打起了盹。
机械的轰鸣声载着你逃离初夏那场绵长的阴雨,你在梦里梦见了你的亲生父母,你几乎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样子,只记得他们叫你小广,你离开家的时候他们会站在门口目送你,你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莫名觉得安心。
“小鬼,小鬼?起来吃点东西。”
你朦朦胧胧睁开眼,入目是张辽那张桀骜不驯的脸。
哦,你这才想起来你出门的时候你那养父母甚至都没有出门送你,你的离开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清理了一堆无人在意的垃圾,堆在家里看得人心烦,扫地出门才能让他们觉得舒服。
“还没醒?”
张辽笑着在你面前挥了挥手,将一碗热乎的牛肉粉塞到你的手心,然后是一张梅干菜大饼……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买了点,你挑喜欢的吃就行,吃不完就剩,刚刚死活叫不醒你,梦见什么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你怀里塞东西,鸡蛋灌饼小笼包、粽子蒸饺手抓饼……还有一堆便利店买的小零食。
你不知道你们的车开到什么地方了,但这会儿没有下雨,空气中也没有那层黏得人难受的潮意,大概离开南方很远了,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广陵,这还是你头一次离家那么远。
你坐在副驾驶座上,两条腿挂在车门边框上晃啊晃,张辽斜斜地倚靠在车边,手上抓着个卷饼,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
“小鬼,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就继续赶路。”
大概休息了有半个小时,张辽收了自己的耳机线,绕着自己的食指缠绕了几圈,然后灵巧地将缠成一圈的耳机线从食指上脱下来,随意地塞进了裤袋里。
云开见月明,你看见了他藏在鸦青色发后的耳洞,不止一个,养的不算特别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粗糙,应该是枪打的。
你才刚刚将手上的牛肉汤吃得差不多,身边还有一堆没动过的食物,你坐在其中,像是被上供了一般,而张辽就是那不怎么虔诚的信徒。
你无奈道:“吃不完……”
“吃饱了吗?”
“吃饱了。”
“那就行,脚。”
他示意你将悬在座位外的脚收回去,确定你坐好了,这才将车门关上。
发动机重新启动,你盯着窗外无声伫立的路灯,朝着车窗呵了一口气,白雾粘在窗上,原本锐利的光线被柔滑,散射出类似彩虹的七彩光晕。
“文远叔是西凉人吗?”
张辽嗯了一声。
“那文远叔回去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
“那我们靠什么吃饭?”
张辽指尖叩击着方向盘,沉吟了一会儿。
“小鬼,我还挺后悔的。”
你有些困了,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抓着安全带,另外一只手抱着自己的狐狸玩偶,低低地嗯了一声,音调上扬,是询问。
“早知道当时就不应该脑子一热说要养你,我自己都养不活自己。”
你半阖着眼睛,盯着他的侧脸,听到这个回答内心也并没有多少意外,和你之前想的无差,没有人会爱你,所有人都会觉得你只是个累赘,张辽也不例外。
其实你知道这些年他送你的牛奶都是那些女孩子的一厢情愿,张辽没有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在别人雀跃于他收了牛奶的同时他转身就能将这盒包含着女孩子爱意的牛奶丢给你,美其名曰让你好好补补。
不管是那几条裤子还是牛奶,又或者是他一时脑热将你带到身边养,你不觉得这些行为是出自于他有多在意你,只不过是他那该死的怜悯心作祟又或者说是多管闲事罢了。
“那叔叔随便找个地方让我下车就行。”
“别把叔叔我说得跟个拐卖人口的坏人似的,后悔归后悔,养你一个小屁孩还不成什么问题。”
他的侧脸很漂亮,路灯昏黄的光镀在他硬挺的轮廓上,像镀了一层金,刺青并没有给他打上不良的标签,反而衬得他像藏身于密林深处神秘诡谲的妖。
你偏过脑袋去看窗外的夜景,夜晚的高速过于干净,云很密,月亮朦朦胧胧地藏在云层后边,只露出一圈薄薄的光晕,和你第一次见到张辽那天一样。
四年的时光太过久远,你忘了那天晚上是因为什么原因起的夜,好像是养父又喝醉了在客厅摔东西,你被吵得睡不着,干脆抱着玩偶爬到小飘窗上,盯着窗外的爬山虎出神,张辽就是这个时候闯入你的视线的。
他站在路灯下,举着手机给谁打着电话,身边站着一个女孩,女孩极其自然地从他口袋里摸出一盒烟,顺手点燃,自己抽了一口,然后垫脚吻上了张辽的唇。
白雾弥漫,你看得有些不太真切,但却是你生平中第一次接触这种男女之事。
后来你知道他是你养父名义上的弟弟,在广陵读大学,貌似是在什么艺校学表演,还是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只是这些东西对你这个正在为加减乘除而苦恼的小孩来说过于遥远,你只能似懂非懂地沉默点头,然后躲在养母身后乖乖喊他小叔。
思想尚未开化的年级里对什么都持有强烈的好奇心,寂静无人的夜晚里你趴在飘窗背后,看着张辽在楼下和不同的女人亲吻。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你抱着你的狐狸玩偶,坐在飘窗上,学着他们的样子吻上狐狸尖尖的小嘴。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你瞳孔颤了颤,酥酥麻麻的感觉像山间潺潺的流水,从躯干奔涌汇入腹部,你有些难耐地抠了抠小肚子,却只觉得像是隔靴挠痒。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你有些失神地盯着狐狸的小嘴,恍然间觉得你像在梅雨季节的夜晚去外面跑了一圈,表面看不出什么,实则整个人都泡在了那汪潮湿的初夏当中,沾着些许土腥味。
土腥味是什么味道来着?
两三年的时间足够你褪去那层稚气,养父总是嫌弃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长得太快,去年买的衣服对你来说已经太小了,可置办新衣又是一笔开销。
你穿着不合身的裤子,露出了一小段脚踝,不知道是阴雨天还是什么缘故,好些个晚上腿疼得你睡不好觉,你以为是冻着了,蜷缩着身子,将自己完完全全裹进被子中,只是于事无补,该疼还是疼。
你盯着两个黑眼圈,坐在楼下院子里捂着你的脚踝,思索着将骨头抽出来打一打的可行性。
“小鬼,坐这儿干什么呢?”
你呆愣愣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浅金色的瞳孔。
烟味有点重,大概又是刚和哪个女孩接吻回来。
懂事后的你再也没有亲过那只小狐狸,甚至每每看见狐狸的小嘴都会下意识回避,就像刻意回避不去看张辽与别人**一般。
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小孩了,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早熟,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或多或少了解一点,你知道张辽和那些女生们做的事是同学起哄时说出的“少儿不宜”,是小孩总会被捂住眼睛不许看的电视情节。
可是在众人对此脸红且避之不及的年纪里,你旁观了几十上百次,也模仿了上百次。
“哎,和你说话呢。”
张辽见你没反应,伸手在你面前挥了挥。
“嗯?张……小叔你说什么?”
“我问你坐这儿干什么。”
他在你身边坐了下来,你这才直观觉得他的腿真的很长,他敞着腿,能踩到往下数第三层台阶上,整个人松松垮垮的,他俯身扯了根院子里的狗尾巴草,咬在嘴中晃着。
你揉了揉小腿,说最近总是腿疼。
“腿疼?”
张辽偏过头看了你一眼。
“几岁了?”
“十二。”
“十二?”
你点了点头。
张辽看见了你明显不合身的裤脚,没说什么,只是从身后摸出了一袋牛奶递给你,还是草莓味的,包装上印着一个粉嫩的小草莓。
“坐这儿等着。”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你确实好久好久没有喝到过牛奶了,上次似乎还是过年那会儿,养父一时兴起,破天荒地允许你拿上几块零钱去楼下小卖部买点喜欢的,你在货架上挑来选去,最后选了那包粉色包装的草莓味牛奶。
具体是什么味道你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是你这辈子喝到过最好喝的东西。
张辽大概是五分钟之后下来的,手上抱着一堆裤子,颜色以黑白灰为主,无一例外都是男款,他从一堆裤子里扒出一条运动裤,在你身上比了一下。
你抱着牛奶,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是在干嘛,有些不知所措。
“是太大了,回去给你改改,晚饭后你下楼一趟,把裤子拿去。”
“小叔这是干嘛?”
张辽啧了一声,“现在才几度的天啊穿那么短的裤子,腿不疼才怪。”
“可是我晚上睡觉用被子裹住腿也没用。”
“我知道,但有裤子总比你这样好。”
你垂着脑袋,吸了一口草莓牛奶,低低地喔了一声。
后来张辽给你的不止是几条裤子,还有每天一份的牛奶,你也知道了腿疼并不是因为受冻,而是因为缺钙引发的生长痛。
你总能在餐桌上听见养父对他不屑的评价,什么游手好闲的混混、理想主义的戏疯子、缺了女人就会死的瘾君子……
你只扒了几口就搁下了饭碗,穿着张辽给你改过的运动裤,趿拉着拖鞋将自己关进了卧室,从床底下摸出你从同桌那边要来的言情杂志,趴在床上翻看了几页,床边摆着张辽今天送上来的牛奶。
杂志中男女主角的结局并不好,你的心脏也跟着抽痛了两下,你在女孩子的闲聊当中知道了这种情感叫爱。
爱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疼得好像在梅雨夜抽生的骨骼经络,搅得全身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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