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张辽还是请长假回来了,理由是你的高考至关重要,得有人陪着你,你说不清楚他是真的为了你高考着想还是为了看住你不让你和上次一样混迹于烟酒红尘地。
你的学业日益紧张,几乎挤不出空闲时间留给你撒野,那次怄气式的叛逃留在了过去,像一场毫无逻辑、兵荒马乱的梦,你也没有闲情雅致去纠结自己和张辽的关系。
生物课老师提了一嘴说大多数种子只需要七天就能发芽,你捧着下巴驱散了脑中昏沉的睡意,在试卷上用红笔划掉了自己写下的正确答案,在空白处落下“七年”二字,这是你认识张辽的第七年,而名为爱的花于第七年才破土而生被你发觉,同时也夭折在了萌芽期。你又想到了蛰伏大半生,只为了破土那一瞬间的蝉。
只有下午放学那会儿你才觉得你从麻木不仁的日子中活过来了,张辽假眉三道地站在校门口不远处的榆树底下,冲你勾了勾手。
那么大的雪,他只穿了一件骚气的大衣,倒也不嫌冷。
“今天是腊八,家里煮了粥,还想吃什么待会儿我们去菜市场转转?”
“还是想吃饺子。”
“得,满脑子都是饺子。”
张辽笑了一声,极其自然地从你手上接过你的书包,在你脑袋上揉了揉。他在回来的这段时间里高频率地出现在你的老师面前,以父之名,像在摄像机前演绎角色一般,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好父亲的形象。
他没有采用吕布的坏主意带一个女人回家教育你,而是亲力亲为,在饭后难得安宁的消食环节告诉你男女大防,告诉你那些被打上“少儿不宜”标签的事情,你总是盘腿坐在沙发上,吃着他给你买回来的水果,然后左耳进右耳出,同上课一样,在短暂的眼神交接时才点着脑袋给些回应。
末了他站起身,在你肩上压了压,做了个简单的结束语:“女孩子在外边要以最恶毒的心思揣测所有接近你的男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那你呢?”
你咬了一口橘子,汁水顺着果皮往外迸,流到你的手指上,张辽垂着眼,从茶几上抽过一张纸巾,裹上你的指节。
“我也一样。”
你拖着调子长长地“喔”了一声,然后将橘子一整个塞进嘴里,鼓成一个球,你们彼此之间对过去的争吵心照不宣,那层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纽带将你们两个捆在一个屋檐下,汹涌暗流之上是平和的父女情。
你记得高考结束那天太阳很好,你跟着大部队从考场拥挤着跑出来,看见张辽站在校门口的榆树下,他依旧带着口罩和墨镜,和电话那头说着些什么,被叶片割碎的光稀疏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周围人来人往,唯独他长身鹤立。流淌的时间恍若避开他,你似乎又看到了站在你家楼下漫不经心与女孩**的张辽,而穿越七年时光的你就是他等待的对象。
他总是知道桀骜这个词怎么写。
张辽在看见你的时候就挂了电话,等你跑过来后在你后脑勺处轻轻拍了两下,问你感觉如何。
你将自己的考试用袋甩给张辽,说你想吃蛋糕庆祝一下。
“臭小鬼,这幅吹嘘的样子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张辽嘴上不饶人,但打心眼里为你感到骄傲,他的过去算不上多好,爬到这个位置吃过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太了解成长的代价了,所以对你没有太高的要求平安顺遂过完一辈子就行,只是你的表现总是优秀得让他意外。
“想好以后去哪了?”
“差不多吧。”
“来北京吗?之前说带你去见识见识,你总说学业繁忙。”
“唔……”
你抱着他刚塞过来的小点心,吃了满满一口,绵密的奶油在口中化开,甜意丝丝密密地渗入每个味觉细胞,你被教室闷出的一身汗被微风吹散,学校周围的路因为高考被交通管制,你和张辽难得有这么一次踱步回家的机会,蝉鸣聒噪,你只觉得平和又安详。
“分数还没出呢,等分数出来再说吧,文远叔呢?暑期档有一部电影要上,是不是要准备跑路演做宣传了?”
“大人的事,小孩别担心,暑假确实没什么时间陪你,去哪玩记得和叔叔我报备,填志愿这事儿我也帮不了你,你多问问奉先叔,等到下半年九月我送你去学校。”
“好。”
你们肩并肩,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周围任何一家子一样。盛夏的风从中间穿过,热得你出了一手的汗,你不动声色地伸手在校服上蹭了蹭,忽然觉得这条路要是无限长该有多好,你不用去纠结自己那早亡的暗恋,只要心无旁骛地走在张辽的身边,你们之间甚至不需要交谈,只要保持这样一致的步调,你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如此便好。
在你将留学手续彻底办好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生中最长的暑假其实也没多久,留学这件事你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盘算,副卡支出的那笔钱最后没有打进那家全是肌肉男的销金窟里,你偷偷留了大部分出来,启动了你的留学申请,即使过程艰难,但好在你终于将offer拿到手了。
你骗张辽说暑假和朋友去周游全国,实际上是找了几个兼职,那笔钱数额太大,你干了一个月,也不过堪堪凑齐了总金额的五分之一。
张辽忙着在各城市之间赶路演通告,下一场在西凉,他在下飞机的时候问你要不要给你塞点电影票,你捏着电话听对面的风声喧嚣,另一只手是刚打印出来的路演场次电影票。
“不用,我在外边和朋友玩呢,我见你一面不难,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张辽哼了一声,“长大了开始嫌叔叔烦了呗,在外边自己小心,晚上时间空出来,回家吃饭。”
“哦。”
你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匆匆,像囫囵吞枣,饱腹的目的是达到了,但是压根没有尝出味来。
张辽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并不会一味盯着片酬去选本,遇上自己喜欢的本子甚至愿意倒贴进组,他的眼光向来不错,即使是同一档期中最不被看好的片子,他都能逆风翻盘,如今浮躁的娱乐圈似乎容不下这样的人,可他偏偏是立住了,还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
影厅熄灯的时候你还在想今晚能吃到什么菜,国外的饮食你实在不敢恭维,只期盼在走之前还能吃上一桌子张辽亲手做的餐点,要不然还是饺子吧。
片头龙标将你从饺子中扯出来,你在黑暗中等待着巨幕中张辽的表演。
商业片与文艺片的完美结合,接地气却不俗套,讲爱情又不仅仅只有爱情,视线聚焦在被时代抛弃的小人物身上,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展现了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物成长史。
影厅的灯光重新亮起,主创团队从入口处进场,而后是接连不断的相机闪光灯,你坐在最角落的昏暗处,盯着站在幕布下那道挺括傲立的身影。
主创交流环节具体干了些什么你无心在意,等到观众提问环节你才打起了精神。你运气一向不好,这辈子能让你觉得自己被幸运眷顾的也就这么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跟着张辽离开广陵,第二件就是在几千号人中被主创团队抽选中。
话筒递到你手上的同时张辽也看见了你,你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可多得的诧异,却也只是短短的几秒,随后便神色如常。
“非常感谢有这个机会能够和主创团队面对面交流,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并且准备了一些问题想问问张辽老师。”
你直勾勾地,越过众人,越过众多的长枪短炮,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只是没有从前那般火花四溅,反而平静如水。
“请说。”
张辽捏着话筒,他在镜头面前向来表现得很好,不该有的情绪从来不会摆到明面上来,对谁都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
“张辽老师在电影中的演绎非常出色,尤其是男女主分别那段,十分打动人心,其实我也遇到差不多的困境,我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只是我马上要出国了,这件事没有告诉他,也不知道怎么和他坦白,如果是您的话,遇到这种事会和爱人说什么呢?”
在场大多数人并不在意你问的是什么,他们的手机镜头对准张辽,焦点也聚集在灯光之下的男人身上,对你那如雨后春笋般疯长的情绪反而无动于衷。
你听见影厅音响传出被放大几百倍后隆隆的呼吸声,张辽将话筒抵在嘴边,暖黄的灯光披落在他身上,像你刚来西凉那会儿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一般,昏黄的路灯从窗外溜进来,为他镀上一圈绒绒的金,年少的你想到早上上课刚教过的词汇:披星戴月,除去它的本意不说,你真的见到了月下仙。
张辽沉默了好一会儿,嘴角含笑,你下意识往前凑了一步,试图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是不是和表面一样释怀,然后你听见他说:
“那我就祝她,凡是过往,皆为续章,此后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你后来是一个人上了公交车回家,从电影院到家里坐车不过十来分钟,但是坐公交车要消磨掉将近一个小时,来往的路线不一致,你坐在靠窗边,脑袋抵着震颤的窗,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不断略过的景,国槐到了花季,星星点点的黄绿色小花点缀在枝头,纵横的枝干将天色与绿意平分,斑驳的阳光从叶隙之间坠落,你想到了从前在纪录片中镜头沉入海下的画面,此间没有海,你却像浮沉在汪洋之中等不到救援的绝望孤者,窒息感掐着你的咽喉,你弓着背,只觉得咽喉肿成一片,酸胀感逼得你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但你好像没有办法去埋怨张辽,在镜头之下他不能像与你独处一般板着一张脸假装数落你的不乖,他还有一层名为影帝的坚硬外壳,说白了你就连伤心的权利都没有,一切都是你的咎由自取,是你可怜的自我感动。
公交车终有到站的点,你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西北角涂抹着仅剩的红紫色晚霞,一如高中阶段你从题海中冒出头透口气时无意中撞见的绚丽云彩,你以为这是你青春的限定,但其实晚霞一直存在。
你踱步在小区楼下,抬头看见家里久违地亮起一盏等候你的灯,你没有乘坐电梯,而是打着手电走漆黑的消防通道。
只是你完全没有想到在你一脚踹开十五楼消防通道大门的时候会迎面撞上张辽,他脊背抵在墙角,嘴里叼着一支燃到差不多的烟,地上零星掉着几个已经燃尽了的烟头,估计是在这等很久了。
你捏着鼻子,悻悻从消防通道走出来,另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嗔怪道:“文远叔叔,臭。”
张辽抬眸看了你一眼,将烟丢到地上掐灭,然后用脚尖碾了碾。
“还知道回来?以为你不把这当家了。”
“怎么会。”你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转身拉开了家门,“等着回家吃饭呢。”
餐桌上摆着三道菜,一荤一素一汤,然后是一盘你心心念念的饺子。
“洗手吃饭,在外面浪了那么久,菜都凉了,今天懒得热,凑合着吃。”
张辽跟在你身后进门,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围裙,将厨房推拉门一关,给你炒最后一道菜。
从前的养父总喜欢在你吃饭的时候数落你,你不知道混着咸涩的泪水嚼下去多少口饭,泪眼婆娑的时候还能隔着防盗门看见刚上楼打算蹭饭的张辽,他来时双手抄兜,进了你家门后极其自然地从厨房拿了碗筷,坐在你和养父中间,在养父的鞭笞落下的瞬间抬手帮你挡了下来。
“大哥,碍着我夹菜了。”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你,筷子尖端的炒菜不断往下滴着泛黄的透明油点,从菜盆一直延续到他的碗中,而你的心也跟着这些油点不断降落,泪痕像干涸的江,从大地深处裂开,你好像又有点忍不住了,汩汩水流从泉眼迸发,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于是万物萌芽。
“别哭了,真是的。”
他囫囵扒完了几口饭,在你脑袋上揉了一把,然后又双手抄着兜,吊儿郎当地往楼下走。
你总以为在吃饭的时候挨骂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张辽知道后嗤笑了一声,对你曾经的养父破口大骂。
“什么狗屁道理,吃饭就好好吃饭,教小孩什么时候不能教,饭都不让人好好吃了?”
你说不出当时是什么感觉,但是你这会儿无比庆幸,张辽这套独特的育儿偏方好让你能够安安稳稳地吃下这桌子菜。
你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搁下筷子,知道审判在不久后就会降临。
“吃饱了?”
张辽坐在你身边,支着脑袋看你,他做的菜量是一人份,够你一个人吃,他倒是一口没动。
你点了点头,问道:“文远叔叔怎么不吃?工作室控制摄入吗?”
张辽没回答你的话,只是起身,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剩饭,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扭头喊了你一声,让你跟上。
你不知所以,挪着步子跟了进去。
横竖都得面对,在哪都一样。
只见张辽将碗筷放在料理台,然后折身去冰箱里拿出了另一半食材。
“你吃惯了这边的味道,外面的食物你不一定喜欢,我没留过学,下午问了一下之前的老同学,说是在外边必须得学会自己做饭,省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食材一一摆好,有需要削皮的土豆,也有需要特殊处理的鸡鸭鱼肉。
“咱们的条件在外边也不至于饿死,但你从小就倔,不一定乐意见我多事,从前总是惯着你,没让你干过粗活,今天我从头教你。”
他从菜板上拿起一个土豆,另一手捏着削皮刀,大拇指摁着中间的防滑口,无名指和小指抵着土豆,轻轻一刮,表皮上的泥沾了他一手,也沾上了内里干净的肉,土色黏着水,你想到了夏季广陵雨后沉闷的土腥味。
“用削皮刀的时候小心,刀很锋利,不要让它碰到你的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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