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在做梦。她驾着滑翔翼俯冲而下,稳稳落在草坪的红毯上。身着长袍的牧师站在讲台上,捧着经书念着誓词。她的父亲从红毯一侧走来,他没有责备她出格的降落方式,反而用极其温和的语气称赞她的勇敢。这在现实中不会发生,他吝啬得从不吐露一句夸赞。
不过,这是她的梦。她有权改变梦里的父亲,让他说出那些现实中永远听不到的话。
安妮沉浸在她的梦里。她身穿洁白的长裙,戴着母亲戴过的蓝钻项链(现实中它锁在父亲的抽屉里,他不许她碰母亲的珠宝),她烫卷的头发披在肩上。
她从一排宾客间走过,那些人面目模糊成褪色的油画,声音由远及近在周围嗡嗡低语。
她向后退去,显得不安。亨利.卡伦拨开人群朝她走来,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只小巧的雕花水晶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他嘴角露出笑意,下颌线条利落。她的未婚夫总是如此及时,在她最需要帮助时出现。
“亲爱的安妮,”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丝关切,“你看上去有点苍白。来,喝点这个,会好一些。”他不由分说地把杯子递到她嘴边。杯沿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想推开,却感到周围模糊的宾客在盯着她。
她不能失礼,尤其是在自己订婚的日子。她张开了嘴,那甜腻的酒液流进。立刻,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舌尖开始,迅速传遍全身。她想说话,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挤出微弱的嘶嘶声,视线旋转起来,灯光变得模糊刺眼。
梦境瞬间失控,混乱降临。
模糊的人影在她眼中变形、拉长,她感觉自己的手臂抬了起来,猛地一挥!一只昂贵的塞夫勒瓷花瓶从桌上飞起,摔在地板上,碎片四溅。宾客们发出刺耳的尖叫。
她看到父亲约翰.莱斯特从人群后面冲出来,他那张阴沉失意的脸上,没有震惊却带着冷酷的满意,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
“安妮!控制住你自己!”他的吼声在喧闹中格外清楚,但那声音里没有焦急,只有刻意的做作和冰冷的坚决。
“她不对劲!”亨利的声音适时响起,显得震惊,“快!福斯特医生!”
福斯特医生那瘦高的身影很快出现。他的金丝边眼镜泛着光,手里只有一支针管,针尖上挂着一滴墨蓝色的黏稠液体。
安妮惊恐地睁大眼睛,用力挣扎着,身体却异常沉重。父亲用力按着她,亨利则转过脸去。
冰凉的针尖刺进皮肤,墨蓝色的液体流进她的血管。
世界陷入黑暗。
黑暗消失。安妮眼前有了画面。
一盏功率不足的电灯在头顶发出昏黄的光。她的四肢无法动弹,身下是张硬铁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光秃秃的墙上刻着一个荆棘十字架,四周没有窗户。
她很快顾不上细看,几个穿着浆洗发硬的白色制服,表情漠然的人围在床边。其中一人举着手术刀,刀尖对着她的腹部。
“刺啦”一声,腹部深处传来剧烈的撕裂痛感,一团模糊的暗红色小东西被取了出来。另一个端着搪瓷托盘的人上前。主刀人把那小东西扔在托盘上,挥手示意那人端走。
主刀人放下带血手术刀,从容器取出一支针管,针尖上悬着一滴蓝色浓稠药液。
“睡吧。”他说道,声音平淡,“等你醒来,会有很长的康复期。”
针尖再次刺入皮肤,黑暗再次降临。
“不——!”
安妮.莱斯特猛地坐起身,睡裙被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黑暗中,她粗重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
那个梦太清晰了,清晰得不像虚构,倒像一段强行灌入脑海的关于未来的冰冷预告。
冰凉的药液注入血管、订婚宴的尖叫、碎裂的花瓶、自己不受控制的举止以及穿白衣的人。
她心烦意乱地把额前汗湿的金发拨到耳后,手下意识地按在肚子上,感受着皮肤下的搏动,这安抚了她几近崩溃的神经。
这个秘密,她原本打算一个月后在订婚宴上告诉亨利。但此刻,梦境的画面在她心底激起强烈的疑虑和不安。这不单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谨慎,更是在父亲近乎刻薄的精神压迫下养成的生存本能。
“安妮小姐?上帝啊!您怎么了?”
嬷嬷焦急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响起,见无人应答,她推门进来。昏暗光线中,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惶,端着银杯的手在发抖。
安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只发出嘶哑的气音。“没事,南茜嬷嬷。”她艰难地挤出声音,身体微微颤抖,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南茜嬷嬷快步上前,把水杯塞进安妮冰凉的手中。“我可怜的孩子,您浑身都在抖,脸色白得吓人!”老妇人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是真切的关心,她粗糙的手掌探了探安妮的额头。
“有点凉,不像是发烧,但这模样实在不对头。福斯特医生开的药水您喝了吗?不行,我还是得去请福斯特医生来瞧瞧!”南茜嬷嬷的语气不容置疑。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她是唯一会为安妮的健康展现出强硬态度的人。
安妮想拒绝,想说只是被噩梦魇住了,休息一下就好。但南茜嬷嬷坚持己见,她叫来孙女凯瑟琳。
“凯特,听好了,我去请福斯特医生。你在这儿守着小姐,她有什么吩咐照做,不许偷懒!”她一边吩咐,一边披上外套,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凯瑟琳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并催促着奶奶快走。等那矮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后,她不满地撇嘴,关上门,手指卷着自己粗糙的红发,耷拉着眼皮走到安妮跟前。
“您要什么?”凯瑟琳声音里带着睡意和不耐烦,目光扫过安妮苍白的病容便迅速移开,仿佛那模样令她不适。她环抱双臂,双脚来回挪动,显然只当嬷嬷吩咐的是件烦人差事。
“把梳妆台上的皮箱拿来,深棕色那只。”安妮心事重重,语气生硬。
凯瑟琳拖沓地走到梳妆台,摸索片刻才找出箱子递来。安妮一把抓过。这是福斯特医生上次开安神药水留下的箱子,他在梦里出现绝非巧合。
她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搭扣,箱盖因未扣紧弹开一条缝,混合酒精与浓烈苦涩药味的气息瞬间弥漫。安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借着窗外微弱天光,她看清箱内的情况。
听诊器、纱布、常用药瓶散落着。最显眼处,一支黄铜玻璃注射器躺在丝绒衬垫上。旁边,一个打开的深蓝小玻璃瓶残留着约三分之一的黏稠液体,在昏暗中显出诡异的墨蓝。瓶身标签上,是醒目的骷髅头标志和“吗啡”字样,以及清晰地印着“疗养院专供”的钢印。
冰冷感瞬间从脚底蹿上头顶,钢印下方的花体字,竟和父亲画作上的签名如出一辙!梦中那支闪着寒光的针管骤然浮现脑海。现实与梦境在此刻重叠。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合上箱盖。“咔嗒”一声轻响,搭扣闭合,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这不是有药吗?干嘛还找医生。”凯瑟琳的嘟囔声打破房间内的死寂。
安妮疲惫地合上眼,吩咐道:“把箱子放回去,到门口守着。谁问话都别回应。”
凯瑟琳撇了撇嘴。这道突兀的命令让她摸不着头脑:明明有药,偏要叫医生,现在又像防贼一样支开她。抱怨归抱怨,她终究不敢违抗这位病弱却透着莫名戒备的小姐。她懒懒地应了声“是”,磨蹭地抱起那只刚被打开又匆忙合上的医药箱。放回梳妆台时,她随手一搁,箱子歪了,衬布露了一角,她也懒得管,横竖小姐也看不见。
她慢吞吞到卧室门口,背靠冰冷的雕花木门站定,双臂环抱在胸前。屋里死寂,只有安妮压抑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凯瑟琳无聊地盯着对面墙上的壁纸,耳朵捕捉门内动静。
这命令透着古怪,让她心里发毛。
时间沉闷地过去。凯瑟琳脚尖开始不耐烦地轻点地毯,她的耐心快耗尽了。
一阵清晰有规律,带着职业性沉稳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在走廊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那声音打破了寂静。
是福斯特医生。他来了。
几乎同时,另一种更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伴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这声音凯瑟琳太熟悉了,是南茜嬷嬷。她总像一道影子无处不在。
凯瑟琳下意识地绷直身体,想起安妮的警告,慌忙从门缝移开目光,垂下眼睛,努力扮出尽职守卫的僵硬样子,心却突突跳。
小姐不让应声。可医生和嬷嬷问起来,该怎么办?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短暂寂静后,传来福斯特医生惯常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清晰如在耳畔:“凯瑟琳?安妮小姐在里面吗?我听说她需要我?”
紧接着,南茜嬷嬷带着审视意味的声音响起,短促而充满压力:“开门,别耽误小姐看病。”
“嬷嬷,我……”凯瑟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本能地缩着脖子,脚步向后蹭了半步,后背紧贴住冰冷的门板。
南茜嬷嬷立刻明白些什么。她换上慈祥温和的语气对福斯特医生说:“请医生去隔壁稍候片刻。小姐刚醒,仪容不整不便见客。我给她稍作打理,请您见谅。”
福斯特医生点点头,便随凯瑟琳去了隔壁房间。南茜嬷嬷待他们进去后,立刻快步走到安妮床边,压低声音:“小姐,出了什么事?”
安妮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她盯着嬷嬷布满皱纹的脸,嘴唇动了动,没出声。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了她,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几乎要把单薄的身体震碎,她下意识抓紧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
好不容易喘过气,她急促地呼吸着,眼神死死盯着嬷嬷:“嬷嬷…药…药箱…我…”话没说完,又被一阵急喘打断。
她艰难地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梳妆台边歪斜的深棕色皮箱,声音细弱发颤:“…药…父亲…”
南茜嬷嬷顺着安妮的手瞥了一眼药箱,眉头紧皱。她几步跨到梳妆台前,一把打开皮箱,熟练地翻动里面的衬布和瓶罐,发出碰撞声。
昏暗光线下,南茜嬷嬷的脸色越发凝重。
片刻后,她猛地合上箱盖,声音低沉严厉地打断安妮:“胡说什么!小姐!您病得不轻,开始说胡话了!”她声音带着刻意的斥责,眼神锐利地扫过安妮苍白的脸。
安妮立刻紧捂胸口,喘息急促:“我难受……医生——医生!”
“小姐!”南茜嬷嬷的声音拔高。
隔壁二人闻声立刻赶来,福斯特医生和凯瑟琳一前一后冲进房间。
“安妮小姐,”福斯特医生的声音平稳,带着职业的安抚,“让我看看。”他放下自己的出诊箱,动作利落地打开。
检查过程沉默而高效。冰凉的听诊器探入,安妮屏息,福斯特医生微蹙眉头,专注聆听。片刻,他收起听诊器,示意安妮躺平。温暖干燥的手指在她下腹几处位置轻柔按压探查。
安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按压都让她想起梦中那撕裂般的剧痛。
终于,福斯特医生直起身,推了推眼镜,脸上无波无澜。他打开出诊箱,取出小本和钢笔。
“安妮小姐,”他的声音平稳,不带情绪,“您有神经性痉挛,心率过快,血压偏低。初步判断是严重焦虑和失眠导致的神经失调。”
他笔尖在纸上悬停一瞬,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紧张护在小腹的手,继续道:“另外,结合症状和脉象,应是妊娠早期。约六到八周。近期需要情绪平稳,避免剧烈活动和刺激,注意休息。我会开些温和补剂,安神药水暂停服用。”
“怀孕!”凯瑟琳惊呼,慌忙捂嘴,绿眼睛游移不定。
“谢……谢谢您,医生。”安妮声音微弱。她转向南茜嬷嬷。
南茜嬷嬷适时出声,语调平稳:“小姐先前服的药,会影响胎儿吗?她的旧药是否该处理掉?在身体恢复之前,只服新药?”
福斯特医生笔尖一顿,声音平淡:“小姐的情况需向老爷汇报。旧药处置,不归我管。”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福斯特医生写字的声音。他很快开好处方递给嬷嬷:“按方配药。安妮小姐需静养。”他挎起箱子,没看安妮一眼,转身离去。
南茜嬷嬷捏着处方,看向安妮失魂的模样,重重一叹:“药明日下午熬好,早点休息。卡伦先生早餐时会来,他看到你这样会担心的。”
安妮嘴角动了动,没说什么,点头躺下。凯瑟琳见没事,赶紧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安妮独自面对窗户。窗外,天未亮,庭院里冬青稀疏的轮廓,隐在浓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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