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莱斯特家的餐厅里光线稀薄,沉重的桃花心木长桌铺着浆洗过的白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在煤气灯下泛着冷光。餐厅内气氛沉闷,像窗外凝固的雾。
安妮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瓷盘里有煎蛋和一片培根,她没胃口,手搭在肚子上。她穿着宽松的浅蓝高领长裙,裙摆绣着银色花纹,金发盘在珍珠发网里,露出苍白的脖子。她垂着眼,用餐刀缓慢地切下一块肉,生怕刀碰响盘子。
她的父亲,约翰.莱斯特,坐在长桌的主位上,他裹了件沾满各色颜料污渍的丝绒睡袍,里面是皱巴巴的衬衫,头发凌乱,胡子没刮。他面前摊着一份《泰晤士报》,他没看。他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安妮,他面前的餐盘几乎没动,只有一杯红茶冒着热气。
“福斯特昨晚告诉我了,”约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东欧口音,“怀孕!你可真给我个大‘惊喜’!”他啜了口红茶,话语刻薄。“万一传出去,一个月后你怎么体面地站在宾客面前?”
安妮身体绷紧,握叉子的指节发白。她僵硬地挺直背,嚼着一小块冷掉的培根。
“(捷克语)该死!叛徒!”约翰发红的眼睛瞪着安妮,“你以为怀着野种就能带着你母亲的钱嫁人吗!我告诉你——”
就在这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亨利走进来。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细条纹西装,衬衣雪白,领结端正,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早安,约翰叔叔!早安,我的安妮!”他声音温润,目光落在安妮身上。他无视约翰,径直走到安妮身边,俯身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轻吻。那温热的触感让安妮一颤。
“亲爱的,你看上去还有点苍白,”亨利说。他拉过安妮身旁的椅子坐下。“福斯特医生都告诉我了,”他压低声音,但确保约翰听见。
“这真是上帝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他看向安妮,棕色的眼睛发亮,带着得意。“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让厨房准备。”他语气亲昵,仿佛怀孕是两人早已公开的事。
约翰下巴绷紧,他目光冰冷地扫向亨利,又落回安妮身上。
“哼,她还没有她母亲的身体强健,”他说,“但愿这份‘珍贵’的礼物能如你的愿诞生下来。”他拿起银餐刀,切着盘子里冷硬的培根,刀叉在瓷盘上发出噪音。
安妮的手按在肚子上。昨晚噩梦带来的冰冷感瞬间回来了。亨利揽过她的肩,这突然的亲昵让她身体僵住。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盘子里冰冷的食物,不敢看父亲,也不敢回应亨利那过分的热情。
“您不用操这份心,”亨利说,棕眼睛看向约翰,显出冷意。“安妮和孩子都会好好的。她不会像我早逝的岳母那样。”
约翰猛地顿住。他将茶杯磕在碟子上,发出声响。母亲的事,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伤疤。
“卡伦先生,看来你很不满。”他说,“订婚宴延期吧。”他扔下刀叉,离开餐厅。
“别听约翰的,亲爱的,”亨利说。他拿起安妮面前几乎没动过的牛奶。“来,至少喝点牛奶。你需要补充营养,为了我们的孩子。”他将杯子递到安妮唇边。
安妮伸手去接杯子,亨利没有松手。她不再争取,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温热的牛奶。
“你每天早上都吃冷的?”亨利说,“这不健康,对你和孩子都没好处。”他朝外喊道:“南茜嬷嬷,叫厨房多做几道热菜。把我带来的鳕鱼炖汤。”
很快,南茜嬷嬷端着盘子出去了。亨利一直试图找话题逗安妮开心,就像她以前情绪低落时那样。
安妮闻着亨利身上的古龙水味和父亲画室的松节油味混在一起的气息,她垂着眼,盯着面前的汤匙。
厨房陆续上菜。每道菜安妮勉强吃了几口,亨利见她吃得少,便不再勉强,叫南茜嬷嬷进来收拾餐具。
亨利用餐巾擦嘴角。他站起身。“亲爱的,你回房休息,”他说,“我去找约翰叔叔谈。”
安妮顺从地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
“我回房了,”她对南茜嬷嬷说,“等会谁来找我,就说我睡着了,不见客。”
南茜嬷嬷点头。她看着安妮走向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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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穿过空荡的门厅,走向宅邸西侧父亲的画室。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窄缝,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
安妮的心跳加快。她屏住呼吸,紧靠冰冷粗糙的墙壁,藏在门廊阴影里倾听。
“听着,你必须停止那个计划!”亨利的语气强硬,不像他平日那般温和。“安妮怀孕了!这是上帝给的机会!一个合法的机会!你懂这意思吗?”
“怀孕!孩子?”约翰冷笑一声,满是鄙夷,“哼,卡伦先生。或者该叫你斯宾塞先生?收起这套把戏!”他说,“孩子?那得让我等九个月。我等不了!债主们更等不了!”
“我的艺术需要钱!”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只有按原计划,让她在订婚宴上发病,被送进疗养院,拿到她疯了的证明,信托才会失效。我才能拿到钱。而不是等你的小崽子出生,看着你接手一切!”
“冷静点,约翰!”亨利的声音平静,底下压着怒火和一丝焦虑。“是,我是需要钱重整家业。但这与你的利益不冲突。安妮生下孩子,作为父亲,我能名正言顺地管理遗产。到时你的债,你办画展的钱,你的作品出版,我都能解决。这比你那漏洞百出的计划强百倍。”
亨利语速加快,试图说服约翰:“下药?福斯特能配合一次,但他不傻。一旦安妮被送进疗养院,尼古拉斯·奥兹律师会罢休吗?他受委托监管信托,他会调查!会质疑!事情闹大,我们全得完蛋!”
“尼古拉斯.奥兹?哼,一个在斯温顿汽车厂混日子的过气律师罢了。”约翰冷笑一声,充满轻蔑,“他能翻起什么浪?只要疗养院的权威医生确诊安妮永久精神错乱,那份信托在法律上就是废纸。至于福斯特——”约翰压低声音,带着算计,“他清楚得很。一次诊断失误,对他算什么?总比被我揭发他药物掺假,丢掉行医执照强。”
“等孩子出生?太慢。变数太多。”约翰的声音里满是猜疑和算计,“万一她流产?万一她生下死胎?万一她清醒了,不想嫁给你这个‘商人’了?”他的怨恨与癫狂喷涌而出,“只有让她彻底消失,才是最快、最稳的,钱,必须到我手里。那是我失去温蒂的补偿,不该被一个害死她的小丫头霸占。”
“钱?钱!睁开眼看看现实。”亨利的声音带着嘲讽与凶狠,“你的艺术生命枯竭了,市场抛弃了你的画,你现在就是个靠亡妻信托活着的寄生虫。安妮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翻身的唯一机会。我绝不许你毁掉它!”
亨利声音的突然变得尖锐,“如果你敢动安妮,敢动我的孩子,我发誓,在你拿到一个便士前。我会让伦敦都知道——约翰.弗里德里希.莱斯特,一个负债累累的画家,为了钱策划把怀孕的女儿送进疯人院。看看那时还有哪个画廊,哪个体面人会碰你的画,等着瞧!”
“你?就凭你?”约翰爆发出一阵狂笑,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一个因赌博欺诈被社交界唾弃的贵族私生子。要不是我花钱替你摆平,你早被官司缠身蹲监狱了。还能体面站在这,用假姓氏骗取一个无知少女的感情?你配做温蒂巨额遗产继承人的丈夫?更不配当什么孩子的父亲。”
门外的安妮身体剧烈颤抖。冰冷的墙壁吸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暖意。她像影子一样静默在阴影里。门内传出的每个字,如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欺骗、算计、阴谋、**裸的恶意……
父亲要将她变成疯子送进疗养院好夺取遗产。
亨利,她深爱的未婚夫,竟是个身败名裂的骗子。只想利用她和孩子,合法侵吞财产。
而她腹中的孩子,在他们口中,不过是一件可用的工具,或是一个需被清除的障碍。
巨大的恐惧,被背叛的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的咸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的悲鸣。
疗养院……就是她的终点吗?
“砰!”
画室的门被粗暴地拉开。约翰发出狂怒的咆哮,紧接着是重物狠狠砸在桌面上的巨响。“滚!斯宾塞家的丧家犬!给我滚出去!我的家!我的女儿!我说了算!计划不变!订婚宴上,她必须消失!”
亨利握着门把手往里看了一眼,狠狠甩上门。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回响。怒气冲冲的脚步声穿过门厅,大门被用力摔上。震得整座老宅似乎都在震动。
死寂重新降临。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强烈的反抗意志,如同地底熔岩冲破冰层,在她心底轰然爆发。她不能死!她的孩子不能死!她不能任由自己被这两头豺狼撕碎!
斯温顿。尼古拉斯.奥兹律师。汽车厂。
这是她唯一抓住的救命稻草,是父亲和亨利都忌惮的名字。这是她唯一的生路,唯一的希望,母亲留给她的遗产,是她唯一的武器。
时间紧迫。订婚宴在一个月后。她必须立刻行动,必须离开这里,去斯温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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