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的脚步声在废弃教堂墓园的碎石小径上碾出细碎的声响,比掠过碑林的寒风更轻。他灰色的目光穿透薄雾,落在前方那幅景象。
安妮纤细的身影在雾霭中时隐时现,却透着一股近乎原始的执拗。她弯着腰,双手抠紧地上那具躯体的脚踝,每一次拖拽都像榨干她最后一丝气力。
男人的身体沉甸甸的,如同一袋浸透水的谷物,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他的头歪向一侧,昂贵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糊满泥土和枯草,脖颈处豁开一道深暗的伤口,血污正缓缓洇开。
每一次拖拽,都从安妮本就苍白的脸上抽走一分血色。她的呼吸粗重破碎,额角滚下大颗的冷汗,混着溅上的泥点。但她紧抿着干裂的嘴唇,蓝眼睛里烧着近乎空洞的疯狂。
那是恨意被彻底榨干后残留的冰冷灰烬。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拖进那个新挖的散发着土腥气的深坑里,埋掉,连同自己所有的天真,轻信,和那场裹着糖衣的欺骗。
沉重的脚步声碾碎死寂,踩碎地上的枯枝。伊索的身影从一片倾颓的墓碑阴影里转出,像一道无声的幽灵。他灰冷的眸子扫过地上拖行的痕迹,掠过安妮那摇摇欲坠却仍在拼命的身体,最终定格在亨利脖颈那片刺目的暗红,以及旁边那把沾着新鲜泥土的铁铲上。
没有惊愕,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仿佛眼前这一幕,不过是他冰冷推演中必然浮现的一页。
他几步走到安妮身边,一只沾着泥污的手稳稳托住她因脱力而剧烈颤抖的胳膊肘,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从安妮那双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中,接过那柄沉重的铁铲。
“铲子给我。”他的声音低沉嘶哑,简短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却奇异地稳住安妮濒临溃散的神经。
安妮的身体猛地一松,虚脱地踉跄一下。她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撞进伊索灰冷的眼底,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像冰封的湖面,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双手染血的倒影。
这平静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她眼中那团疯狂燃烧的余烬。
支撑的力量消失,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全靠伊索那只托着她胳膊的手才勉强撑住。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伊索沉默地松开托着安妮的手,让她靠在一块冰冷的墓碑基座上喘息。随即,他双手握紧铁铲的木柄,那与他清瘦身形不太相称的沉重工具,在他手中却异常服帖。
他走到那个新挖的土坑旁,坑里已积了层薄薄的浮土。他抬起脚,靴底踩上铲刃边缘,用力向下一压,铲头便深深嵌入冻得硬实的坑底泥土里。腰部发力,手臂肌肉绷紧,他将一大块沉重带着草根和碎石的冻土撬起,然后双臂一扬,泥土被甩出坑外,‘噗’的一声闷响,砸在亨利尸体的旁边。
他的动作稳定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每一铲下去,都伴随着泥土被翻开的簌簌声和他因用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伊索灰冷的眼眸始终低垂,只专注于眼前不断加深的土坑。铁铲冰冷的木柄传递着冻土的寒意,也传递着一种残酷埋葬过去的实感,泥土飞溅,落在亨利半睁着的一双惊愕与不甘的眼睛上。
安妮靠着旁边一块歪斜断裂的墓碑,冰冷的石头硌着她的脊背。她看着伊索沉默地劳作,看着他挥动铁铲时清瘦却蕴含着惊人韧性的背影,看着泥土一点点覆盖上亨利那张曾让她心动,如今只剩憎恶的脸。那双空洞的蓝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亨利·卡伦’的光彻底熄灭。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灭顶般的虚无感席卷她。
结束了?就这样?她亲手终结这段建立在谎言和算计上的关系,像埋掉一件肮脏的垃圾。可然后呢?遗产、斯温顿汽车厂、尼古拉斯·奥兹。这些字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浮,却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贴身口袋里那个坚硬的小东西,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那枚被她和伊索拆解的小巧金质胸针,上面的蓝宝石所剩无几,里面沉甸甸的重量被她亲手挖空,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外壳一角,一张薄薄的纸张露了出来。
“工厂...进不去了。”伊索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单调的铲土声。他专注地撬起一铲土,动作没有一丝停滞,仿佛在说今天会不会下雪般平常。“警察被调去追杀手,可汽车厂的门卫却查得更严,像我们这样的生面孔,会被盘问得更紧。”他把那铲土甩在亨利被掩盖大半的腿上。
安妮合上掀开的盖子,她那双蓝眼睛里的光似乎更黯淡些,最后一点指望也熄了。警察被亨利调去追杀手,这本是混进厂子的好机会,但工厂却因此更警觉,反而更难进。绝望再次攥紧她,她像被抽干力气,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面上。粗重的喘息里夹着呜咽。
“杰克临走前说...”伊索的声音又响起来,依旧平稳。在安妮跌坐的当口,他说道:“那个律师,尼古拉斯.奥兹。”他停顿片刻,又一铲土盖在亨利的胸口,只露出僵直的脖颈和沾满泥土的下巴。“他下班后,常去‘老橡木桶’酒馆。一个人独酌。”
“老橡木桶酒馆?”安妮涣散的眼睛陡然一亮。一个破釜沉舟的念头盘踞上来。
汽车厂围得跟铁桶一样,律师家也有人盯着,酒馆真是她唯一的机会,那是她用命也要拿回来的遗产,她绝不能就此断了这条路。
“我去!”安妮的声音突然拔高,在这空旷的墓地显得格外刺耳,她挺直单薄的脊背,沾满泥土和干涸血迹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里,尖锐的痛楚让她清醒些。“我必须见到他!只有他能帮我拿到母亲的遗嘱!只有他能把约翰送进监狱!”
伊索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几秒。他没劝,只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样选。
“那就去。”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弯腰,将最后一铲土狠狠拍实在新坟上,动作干脆利落。“但不是这副样子。你需要一张脸,一张能混进‘老橡木桶’不被立刻扔出来的脸。”
废弃小教堂那扇朽坏的木门在伊索身后合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勉强隔开墓地的气息。狭小的厅堂里布满灰尘,散发着霉菌和石头冰冷的味道。昏黄的天光从高窗破损的彩色玻璃豁口照进来,在地上留下几块杂色光斑。
安妮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滑坐到地上,身体剧烈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刚才在墓地支撑她的那股狠劲,在暂时的安全下退了,后怕淹没了她。
杀亨利的每个细节,在她脑子里转个不停。钢针扎进他脖子的滞涩,温热的血溅在手上的粘腻,铲子砸土的闷响,泥土落在他脸上覆盖的刹那,最后是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
“呕...” 她捂住嘴,一阵凶烈的干呕顶上来,胃袋痉挛抽搐,却吐不出东西,只有喉咙发苦。冷汗浸透内衫,黏腻地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伊索放下铲子,走到厅堂角落一个早已干涸,布满蛛网的圣水盆旁。他从那个旧皮箱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干瘪的水囊和一小块还算干净的粗麻布。水囊里的水没剩多少,他小心地倒出一点在麻布上,走回安妮身边蹲下。
“擦掉。”他把湿润的麻布递过去,声音低沉,没有安慰,只有命令。黄昏的光照亮他半边脸,嘴角那道结痂的裂口在阴影下显得深刻,灰冷的眼睛里没有波澜,仿佛刚才掩埋的不过是一截碍事的枯木。
安妮颤抖着接过湿布,冰凉的触感让她一哆嗦。她胡乱擦着脸,想抹去污泥、血点,还有止不住的泪水。粗糙的麻布摩擦皮肤带来刺痛。“你也杀过人吗?”她声音闷在布里,抖得不成样子。
“重要吗?”伊索的声音平淡。安妮听见他起身,鞋底在石地上蹭动。“你是怕亨利的家族找你算账?”
“他的名声早就臭了,”安妮将那块脏污的湿布叠好,蓝眼睛里已不见刚才的狼狈,“不过他留下的麻烦不少。警察找到尸体怎么办?”
伊索的目光扫过几排歪斜倒塌,积满厚尘的长椅,落在讲坛下方一个蒙尘的旧木箱上。“不是有现成的替死鬼。警察不会费力去查,不能带来利益的死人。”他走过去,用脚踢开箱盖。里面堆着褪色发霉的布幔和杂物,他弯腰翻检,扯出一块还算完整颜色暗沉的深棕色厚羊毛斗篷,抖落呛人的灰尘。
“穿上。”他将斗篷抛给安妮。羊毛厚重带着一股霉味和尘土气,样式老旧边缘磨损,但足够宽大,能裹住安妮纤细的身形和那件沾着泥土和血污的裙摆。
安妮接过斗篷。伊索的目光又落在她散乱的金发上,沾着泥土草屑的发丝在昏光下依旧刺眼。他微微蹙眉,从外套内袋里翻出一盒染发膏。“头发,太显眼。”
“染发太慢,”安妮指着箱子里的帽子,说:“警察随时会来,找律师要紧。”
伊索抄起那顶打着补丁的鸭舌帽,递过去。安妮胡乱盘起惹眼的金发,塞进那顶灰暗的旧鸭舌帽里。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她大半张苍白的脸。她裹紧斗篷,厚重的羊毛带来一点暖意,也彻底掩盖她原本的身形。
伊索后退一步,在昏暗中打量她。黄昏的光线勾勒出一个臃肿的轮廓,裹在深色破斗篷里,像个鼓囊囊的旧口袋,低垂的帽檐下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属于‘安妮·莱斯特’的忧郁脆弱的气质被这身粗陋的伪装遮盖。此刻的她,更像寒冬夜里会撞上谁家墙根的流浪婆子。
“走。”伊索确认伪装有效,不再耽搁,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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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橡木桶’酒馆在斯温顿东区狭窄的街巷里,油腻的昏黄灯光从蒙尘的窗格里透出,混合着劣质烟草、陈年啤酒、汗馊味和廉价炖菜的气味弥漫在狭窄的人行道上。
门内喧嚣鼎沸,粗野的划拳声、醉汉的嚎叫、女招待尖利的回应,还有走调的风琴声,震得安妮耳膜发麻。
伊索的脚步在酒馆后巷湿滑的石板地上停住。这里的气味更糟:腐烂的菜叶、尿臊味和食物残渣的腐酸气。他侧身示意安妮跟上,熟稔地推开一扇虚掩的厚重木门,一股更浓烈滚烫的混杂气味和震耳的噪音扑面而来。
门后是条狭窄的过道,光线昏暗,墙壁被油烟熏黑。左边是热气腾腾,锅铲叮当响的厨房入口,右边用一扇油腻的布帘隔开了喧闹的大堂,几个穿着油腻围裙,满脸油汗的帮厨小子端着堆满空酒杯的木盘,在过道里匆匆穿梭。
“跟紧了。”伊索的声音淹在噪声里。他扯着安妮,擦着右边墙,手撩起腻布帘子的边角,身子一矮,钻了进去。
布帘内是另一个世界。浑浊的空气里飘着廉价烟草的白烟,浓重的酒精味和汗味。大厅拥挤不堪,粗糙的木桌旁挤满穿工装满面尘灰的男人。他们灌着大杯廉价啤酒或烈酒,挥舞着骨节粗大的手高声谈笑。
伊索带着安妮,在拥挤的人群和堆满空杯的桌角间快速穿行。他目标明确,走向酒馆最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靠墙有张油腻的小方桌,桌上只放着一杯快见底的深色麦酒。
一个男人独自坐着。他大约五十多岁左右,身形瘦削,穿着半旧浆洗笔挺的深色细条纹西装,领口系着黑色领结,花白头发梳得整齐,瘦长的脸上法令纹很深,鼻梁架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低垂,正专注地看着手中摊开的《泰晤士报》金融版,他的姿态与环境格格不入,带着刻板的疏离和冷漠,那正是尼古拉斯.奥兹律师。
安妮喉咙一紧,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是他!母亲遗嘱的受托人,她历经艰险,双手染血也要找到的人!希望和恐惧同时攫住她,让她几乎窒息。
伊索示意安妮留在原地一堆空酒桶的阴影里。他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滑向角落那张桌子。他没有直接上前,停在几步外一个视线盲区,静静观察几秒,确认奥兹周围没有可疑的目光,才极其自然地走过去,仿佛只是找空位。
“晚上好,先生。打扰了,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吗?”伊索的声音比平时稍显稚嫩,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拘谨,指了指奥兹对面的空椅子。
尼古拉斯.奥兹从报纸上抬起眼皮,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飞快地在伊索身上扫视一圈,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冷淡。
他眉峰拢起一道浅褶,对伊索的打扰露出不悦,但教养让他只是略显生硬地摇头:“没有,请自便。”说完,目光又落回报纸上,明确拒绝交谈。
伊索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自然,没有局促。他没有搭讪,安静坐着,目光似乎放空地望向喧闹的人群,仿佛只是歇脚,然而,他的眼角余光始终锁着奥兹。
时间在浑浊的空气和喧嚣中流逝,安妮躲在酒桶阴影里,感觉每一秒都很漫长。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汗水浸湿的里衣紧贴在背上。她看着奥兹喝掉最后一点麦酒,折好报纸,准备起身时,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不行!不能让他走!
就在这时,伊索动了,他漫不经心探进外套内袋,勾出个小物件。‘叮’的一声脆响,亮闪闪的小东西蹦上油腻的桌面,骨碌碌滚过几圈,停在奥兹的酒杯边。
那是枚小巧的心形金胸针,金丝缠绕的鸢尾花镶着几颗零碎的蓝宝石。滚落间,胸针搭扣豁开一个口子,露出里头的簧片、齿轮,还有张卷着的小纸条。纸上写着娟秀的一行字:
‘给我亲爱的女儿安妮’
落款:温蒂.莱斯特。
尼古拉斯.奥兹正要起身的动作僵住在原地,他的目光盯在那张纸条上。他脸上职业性的冷漠消失,瞳孔收缩成针尖,瘦削的手指抽搐一下。
时间仿佛停顿。酒馆的喧嚣、烟雾、啤酒气味,都仿佛消失了。
过了五六秒,他才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充满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盯着伊索平静的脸,声音因压抑而沙哑紧绷:“这枚胸针...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伊索迎着他的目光,灰冷的眼底没有波澜。他微微侧身,示意安妮藏身的方向。“物主在那里,先生。她想和您谈谈。”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小事,“关于温蒂.莱斯特夫人的遗嘱,以及她女儿安妮.莱斯特小姐的合法权利。”
“温蒂…莱斯特…”奥兹喃喃重复这个名字,眼神像被风搅动的池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目光复杂地掠过伊索和那枚胸针。最终他沉重地点头,坐回椅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酒杯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安妮从阴影里走出,脚步有些虚浮,她拉下帽檐,露出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走到桌边,在伊索身旁坐下,目光直直投向律师那双充满震惊与复杂情绪的眼睛。她既没哭也没哀求,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奥兹先生,我是安妮·莱斯特。我母亲温蒂·莱斯特,临终前委托您保管一份信托文件。依据1892年《已婚妇女财产法》那笔财产应完全由我独立继承和支配。我的父亲约翰.莱斯特,以及我的未婚夫亨利.卡伦,正试图通过非法监禁和精神迫害,剥夺我的继承权,侵吞这笔财产。”
安妮的声音不高,却在嘈杂的酒馆中异常清晰冷静。她顿了顿,指尖拂过那张字迹娟秀的纸条,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先生,我走投无路了。这一路上,父亲派来的人两次试图谋杀我。斯温顿的通缉令是亨利的手笔。他们不想我拿到遗产,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尼古拉斯·奥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安妮脸上,仿佛在透过这张年轻的面孔,寻找一个旧日的影子。
镜片后,愤怒、痛惜、追忆。种种情绪如暗流般翻涌。最终,所有情绪沉淀为一种沉重的坚定。他挺直瘦削的脊背,那个伦敦顶级律师的威严重新回到他身上。他拿起桌上那枚小巧的心形胸针,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纸条,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珍重。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是的,安妮小姐,”奥兹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职业性的果决。他直视着安妮的眼睛,目光锐利,“我认得它。你的母亲温蒂夫人,是我此生最敬重也最亏欠的朋友之一。”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份信托文件,连同所有契约和凭证,一直安全地锁在我银行的保险柜里,从未落到约翰·莱斯特手上。按温蒂夫人那份具有绝对效力的遗嘱,你是唯一不可剥夺的继承人,你父亲和未婚夫的行为,涉嫌欺诈和严重的刑事犯罪。”
“一个星期前,”奥兹律师摘下眼镜,捏着发酸的鼻尖,声音透着疲惫,“我收到伦敦寄来的一瓶药剂,还有封求救信。信上说,你已经启程来找我,药剂是重要物证,求我保管好。”
“是我让嬷嬷寄的,”安妮答道,“只是没想到路上耽搁这么久。可光有药剂还不够,约翰·莱斯特买通疗养院的医生,他一定会在法庭上咬定我疯了。”
“但他去黑街买凶,”奥兹律师接口道,眼神锐利起来,“那群亡命徒总会留点后手,防着雇主灭口。”他说道,“巧了,我认识个朋友,他会帮我们找证据。安妮小姐,记得要杀你的人叫什么?道上混的,总有个名号。”
“‘铅棍’吉姆。”伊索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还有一个,”安妮紧接着答道,“叫‘枪膛’马克。”
“他们死了,对吧?”奥兹律师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这就麻烦了。约翰那边肯定有所准备,找好脱罪的理由。我们就算从这方面告他,最好的情况也是判二十年。”
安妮捏紧拳头,指节发白。她闭上眼,灰石坡上那个小小的坟茔在黑暗中浮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几乎从齿缝里挤出声音:“那...再加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账呢?”
奥兹和伊索的目光同时看向她。安妮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片冰冷的灰烬下,炭火般的光亮重新燃起,她挺直脊梁,说道:“他为了那些没人要的画经常欠债。除了那笔监护人信托,他没什么收入进项。那信托...是有限的,对吧?”
奥兹点头:“对,每一年统共往他账上打五千英镑左右,这里面包括你的吃穿用度,还有念书的钱。”
安妮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查吧,律师先生。那堆烂账里,准能挖出让他永远翻不了身的玩意。”
奥兹律师点头,从公文包里抽出纸笔,借着酒馆油灯昏黄的光,在粗糙的纸上潦草地书写起来,笔尖刮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
“安妮小姐,你现在的处境依旧危险。”他头也不抬地说,“约翰派来的爪牙可能还在搜捕。你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等待法律程序启动。”他写完最后几笔,抬起眼,“我在斯温顿城郊有处闲置的产业,很安静,仆役可靠。你和你这位...”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伊索,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同伴,可以暂时落脚。明早,我会亲自处理后续,温蒂夫人的遗产,谁也夺不走。”
安妮刚要开口,酒馆木门又一次被推开。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截断门外透进的最后一点微光。
他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旧外套,面容隐在门廊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地扫过混乱的室内。最终,落在伊索所在的角落。
伊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瞬,随即又松弛下来。他认出了那个身影,是他的养父,杰伊·卡尔,斯温顿那位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入殓师。
杰伊没有走进喧嚣的中心。他只是站在门口那片相对安静的阴影里,朝着伊索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却像一道无声的锚,稳稳地抛在少年漂泊无定的航程后方。
伊索灰冷的眼底深处,那片常年不化的冰原上,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极快地掠过。他转回头,对着等待回答的奥兹律师,也对着安妮,用那低沉冷淡的声线说:
“有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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