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马车的木轮碾过路面,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呻吟,将灰石坡阴冷的石墙甩在身后。车厢里,湿羊毛的酸腐气与劣质烟草的辛辣味混杂弥漫。
安妮裹紧查尔斯牧师所赠的羊毛披肩,将大半张脸埋进那粗糙的织物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蓝得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里头泛着冷光。
在她对面,伊索紧贴着摇晃的车厢板壁。他灰色的眼眸半阖,似乎在假寐,但左手始终紧按着肋下。每一次车轮碾过坑洼带来的颠簸,都让他挺直的脊背瞬间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旧伤在阴冷天气里隐隐作痛,像有根生锈的铁丝在反复刮擦他的骨头。
“快到北门了!”车夫粗犷的吆喝声从前头传来,穿透车厢外的嘈杂。
伊索睁开眼,他沉默地看向安妮。只一个眼神的交换,两人便同时起身,随着人流涌向车门。
斯温顿湿冷的空气裹挟着煤烟和阴沟的恶臭扑面而来。安妮下意识地掩住口鼻。伊索则迅速扫视着驿站出口攒动的人头。
一张张贴在灰砖墙上的寻人启事映入眼帘。上面正是安妮那张忧郁的画像,褪色的蓝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出驿站的人流。
安妮的喉咙发紧,脚步微滞,伊索不动声色地贴近,用肩膀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低沉的声音几乎被喧嚣吞没。
“低头,跟我走。”
他们像两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迅速拐进一条狭窄的后巷。巷子里堆满垃圾箱,污水在坑洼的石板路上积成暗色的水洼,倒映着上方被垃圾箱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
巷子尽头,一座废弃的低矮砖石小教堂孤零零地伫立着,紧挨一片荒草丛生的墓园。教堂的尖顶塌了半截,几扇破损的彩色玻璃窗褪色蒙尘。唯有教堂深处,一尊孤零零的圣母像孑然立在中央干涸的水池上。墓园里,歪斜的墓碑爬满枯死的苔藓和地衣,寒风掠过,卷走几缕灰绿的地衣碎屑。
这里曾经是他儿时的游乐场。妈妈还在时,常带他来这座她说能带来宁静的教堂祷告。后来,工厂如铸铁的藤蔓般缠紧周边的空地,机器的轰鸣日夜不息。教会不堪其扰,最终遗弃这里,迁至远离工厂喧嚣的郊区。
“就是这里,以前守墓人住的。”伊索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他推开一扇几乎被常青藤裹死的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浓重的霉味裹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唯有一扇高处的窄窗,透进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浮游的尘埃,陈设简陋得可怜。
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木板床、一张歪斜的桌子、一个空荡荡积满冷灰的壁炉。角落里还堆着些锈蚀的铁器和霉烂的麻袋。
安妮环顾四周,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这地方弥漫着被彻底遗忘的气息,仿佛时间与生命在此一同凝滞。她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厚实的羊毛披肩也抵御不住那渗入骨髓的阴冷。
“暂时安全。”伊索走到窗边,侧身隐在布满蛛网的窗框阴影后,目光投向远处斯温顿城区模糊的轮廓,尤其锁定尼古拉斯·奥兹律师那座汽车厂的方向。“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接应杰克和多莉。”
安妮点头,走向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坐下。她闭上眼,木门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呻吟。
伊索走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刮过粗糙木板边缘的毛刺。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冷锐的蓝眼睛,盯向角落那堆锈蚀的铁器。一个念头清晰地在她心底成型。
斯温顿的天空,被工厂的煤烟与冬日湿雾浸染成一片污浊的灰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和劳工身上散发的汗馊味。狭窄的街道泥泞不堪,车轮碾过,溅起浑浊的泥浆。行人裹紧单薄的衣衫,低着头,步履匆匆,活像一群急于钻回地穴的灰鼠。
在这片灰暗的底色中,靠近斯温顿联合汽车制造厂那圈油污斑驳的高大铁栅栏,周遭的空气都绷紧了,仿佛陷在钢铁的牢笼里。身着深蓝制服,腰挎警棍的警察,数量陡增。他们不再懒散地倚墙,或聚在廉价酒馆门口。
如今,他们像嗅到气味的猎犬,在汽车厂大门对面的街道及通往此处的岔路口,来回梭巡。目光锐利,带着刻意的审视,刮过每一个行人,尤其是那些形单影只的女人。
他们的目标清晰。寻人启事上那位金发蓝眼,面容愁苦的安妮.莱斯特小姐。
灰蒙蒙的晨雾里,浮出一个怪异的身影。那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旧衬裙的‘年轻女人’,步履蹒跚,过分宽大的裙摆拖曳在泥泞中,沾满泥浆。一顶打着补丁的粗布头巾,严实裹住头颈,只露出几缕刻意拉垂在额前,颜色浅淡的金发。
“稳住,多莉!别晃!”裙摆深处,杰克憋着气的声音闷闷传来。汗水顺着他紧贴在妹妹腿侧的额角蜿蜒而下。
多莉骑在他脖子上,小小的身体绷得像块生铁,隔着粗糙的衬裙布料,杰克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脖颈肌肉那微小的颤抖。这件安妮小姐赶工缝制的体面衣裙,此刻成为他们的戏服与囚笼。
杰克瘦小的身躯套着衬裙的上半截,多莉骑在他肩上,身上罩着那件布料光滑的浅蓝色上衣,两条腿深深塞进裙摆里。杰克充当这具拼凑躯体的‘脚’。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他的视野被裙摆和多莉的腿遮蔽大半,只能凭着对街道的模糊记忆,以及脚尖在泥泞中每一次试探性的触探向前挪动。
“哥,好多人....”多莉的声音带着哭腔,细若游丝。她看见斯温顿汽车厂那巨大的铸铁栅栏门就在前方,黑沉沉地戳破雾气,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门前的景象。
几个深蓝色制服的警察,目光如剃刀般刮过每一个靠近的身影。墙角阴影里,一个黑大衣男人斜倚着,帽檐低压,叼着烟斗,灰白的烟雾与晨雾纠缠。他看似慵懒,那双眼睛却死死盯在厂门的方向。
杰克的心脏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腔里,像一柄失控的铁锤疯狂擂打。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强迫自己继续迈步,笨拙地模仿着记忆中沙利文院长那沉稳的步态,试图让这具拼凑的躯体显得稍微自然。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铁钉上。伊索先生那双灰冷毫无生气的眼睛,和那几枚沉甸甸的冰凉的银币,在他脑中交替灼烧。
“别怕,多莉,”他喘着粗气低语,“按计划说的,走过去,靠近大门看一眼。”
汽车厂巨大的铸铁栅栏门在视野中膨胀,宛如一张生满獠牙的巨口,门口的空气凝滞粘稠。两个警察抱着手臂,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在稀稀拉拉的行人身上反复切割。
墙角,那个黑大衣男人慢悠悠地直起身,指间的烟斗在灰雾里明灭,帽檐阴影下,那双眼睛骤然收缩,如同毒蛇锁定蛙类,盯向那个穿着浅蓝旧衬裙,步履蹒跚的怪异身影。
“看那边,头儿。”一个年轻警察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下巴朝那蹒跚的身影一努,声音压得很低,“那女的,有点怪。”
被称作头儿的警察是个大块头,肚子几乎撑开制服扣子。他眯起浮肿的眼皮,审视着那个摇摇晃晃靠近的轮廓。
过分宽大沾满泥浆的衬裙,裹得密不透风的头巾,还有那几缕拉垂下来,颜色浅淡得刺眼的金发,每一处都散发着拙劣的伪装。那位慷慨的伦敦绅士卡伦先生的描述浮上心头:金发,蓝眼,年轻,可能在受惊后伪装落魄的下等人。
“拦住她,进行盘问。”胖子警察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粗短的拇指神经质地摩挲着腰间的警棍手柄。年轻警察应声而动,皮鞋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直逼那‘金发女人’而去。
墙角处,黑大衣的男人动了。他掐灭烟斗,火星瞬间湮灭。他像一道滑入油污的影子,从侧翼悄然合拢,堵死任何退路,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已经探入大衣内袋深处。
骑在杰克脖子上的多莉,视野最高。她最先看到那年轻警察凶神恶煞地扑过来,紧接着,眼角余光又捕捉到侧面那道无声滑近的黑色魅影。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个九岁女孩的心脏。
“哥!警察!还有一个黑衣服的坏人!他们来了!”多莉的尖叫带着孩童无法抑制的哭腔,她全然忘记伪装,尖利地刺破凝滞的晨雾。极度的恐惧让她猛地蜷缩身体,两只小手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紧紧揪住那块紧紧包裹着她和杰克的旧罩衫。
这一揪,用力过猛。
嗤啦!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空气中炸裂。
那块打着补丁的旧罩衫,被她自己慌乱的手指,硬生生撕开一道狰狞的大口子。
混乱,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炸开。
“见鬼!”年轻警察猛地收住脚,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怪诞的一幕。
一个惊慌的小女孩,骑在一个半大男孩的脖子上。那男孩的头和肩膀,滑稽地套在一件女式粗布衬裙里,活像件挂在晾衣架上的旧衣裳。
从墙角包抄过来的黑大衣男人也僵在原地,手在口袋里冻住一般,脸上头一回显出惊疑。
“小孩?两个小崽子?”胖子警察看清了,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一股被愚弄的羞怒直冲上来,“他妈的搞什么鬼!敢耍老子!”他怒不可遏,唾沫星子直溅到年轻警察脸上,“给我抓住他们!好好问问是谁指使的!”
年轻警察反应过来,羞怒交加再次扑向杰克和多莉。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抓向多莉细瘦的胳膊:“小兔崽子!看你们往哪跑!”
杰克的心直线下坠。
完了!全完了!计划、银币,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逃命的念头在烧灼。多莉在他头顶发出幼兽般的尖嚎,徒劳地扭动身体,想躲开那铁钳似的手爪。
“别碰我妹妹!”杰克嘶吼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矮身,想从衬裙的束缚里挣出来。这剧烈的动作让骑在他肩上的多莉彻底失去平衡,尖叫着向后倒去!
眼看混乱就要酿成惨祸。
“住手!”
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钢铁般砸入场中。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盖过多莉的哭嚎和警察的怒骂。
一辆通体漆黑,线条流畅的维多利亚式双轮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几步开外。车门打开,亨利.卡伦利落地跨下。他一身深灰色细条纹西装剪裁完美,雪白衬衫领口一丝不苟,深红领结挺括端正。外面罩着件上好的深色呢绒大衣,手中拄根黑檀木手杖,杖头银质的展翅猎隼,在灰蒙蒙的晨光里,闪着点冷硬的微光。他英俊的脸上毫无波澜,薄唇紧抿,那双深棕褐色的眼睛,像两口结冰的深潭,扫过这混乱的场面。
两个惊恐万状撕破伪装的流浪儿,两个错愕又恼怒的警察,还有一个僵在墙影里的黑大衣男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顶掉在泥泞里的粗布头巾上。多莉那头暴露出来的浅淡枯黄的头发上。一丝极快如同冰面裂痕般的了然,混着更深的阴鸷在他眼底掠过。
“卡伦先生!”胖子警察看清来人,脸上的暴怒瞬间化开,挤出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他小跑上前,肥胖的身子微微前躬,指着惊魂未定的杰克和多莉,“您来得正好!就是这两个小杂种!装神弄鬼,扰乱公务!我正要把他们带回去好好审问,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耍弄……”
亨利抬起手。那根黑檀手杖的银质杖头在空中划一道冰冷的弧线,截断胖子警察滔滔不绝的告状。他的视线甚至没离开杰克和多莉,声音平稳得像结冰的湖面,透着刺骨的寒气:“审问?我看不必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锃亮的黑皮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脆响。他居高临下,看着瑟瑟发抖紧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刺穿他们惊恐的皮囊,直抵背后藏匿的一切。
“告诉我,”亨利的声音沉下去,带着种猫戏弄耗子般残酷的耐心,“是谁...让你们套上这身行头,戴上这顶头巾,在这儿晃荡的?”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铁钳,死死钳住杰克惊恐的双眼,“那个教你们这么干的人,在哪儿?”
杰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牙齿咯咯打颤。他死死箍住哭得几乎抽搐的多莉,嘴唇哆嗦着。伊索先生那双灰冷的眼睛和那句‘时机到了,就让自以为是的猎人踏入陷阱’的话,像块烧红的烙铁,滚过他绷紧的神经上。
“说!”亨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撕裂平静的暴戾。那根黑檀手杖猛地顿在湿石板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杰克和多莉同时一颤。墙角那个黑大衣男人,也向前逼近一步,眼神里淬着凶光。
多莉被这声闷响惊得魂飞魄散,喉咙里迸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是...”
杰克抢在她前面,声音又急又尖:“是一个金头发的女人!”
金头发!
这个词像根烧红的针,刺进亨利的脑子。“她现在在哪?”他的声音变得绷紧,像拉过头的弓弦,“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通通给我吐出来——”他侧过身,手杖尖指向身后那两个正活动着手腕,眼神不善的警察,“不然,他们会很乐意撬开你们的嘴。”
“....是三天前,”杰克的声音打着哆嗦,像被风刮散的豆子,一股脑全倒出来,“那个金头发的女人...抱着肚子,缩在北门那处废弃教堂里避雪。是我、是我贪嘴,把院长给我们的寄信钱花光了。我们寄不出信,也不敢回去,就、就想着去那破教堂躲几天。没想到,她听了我们的倒霉事,竟好心塞给我们钱。说、说只要去汽车厂转上一圈,就能拿到钱了。”
多莉把脸深埋进杰克怀里,小脑袋点了点,细声细气地补了一句:“她说只要能引开警察的注意,就、就多给两个银币。”
“北门废弃的教堂?”年轻警察咕哝一句,眼睛瞟向身后烟雾深处,“不是那边吗?”
“蠢货!”亨利猛地回头,对着年轻警察厉声咆哮,那张英俊的脸因暴怒瞬间扭曲。
就在刚才,墙角阴影里的男人,已像鬼魅般离开汽车厂,直扑废弃教堂而去。
“还楞着干什么!”亨利的声音像鞭子抽过空气,“去!把那个蹲墙角的黑耗子给我揪出来!”
“原来那不是——”
胖警察的巴掌狠狠扇在年轻警察后脑勺上,打断他的话。他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哈腰赔罪,一边吹响刺耳的警哨,召集附近警察搜人。没人留意到,地上那两团吓瘫的小影子,早已消失无踪。
亨利一把扯开车门,近乎粗暴地将车夫掼到地上。“滚开!”他低吼着,自己跃上驾驶座,缰绳猛地一抖!
“驾!”
黑马长嘶一声,在车夫惊愕的注视和胖警察僵住的目光中,马车疯狂地蹿离斯温顿汽车厂。沉重的马蹄铁啃噬着石板路,溅起冰冷浑浊的泥浆,那急促的嘚嘚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擂鼓般回荡,带着股不顾一切的蛮劲,直扑废弃教堂。
亨利双目赤红,紧攥缰绳的手背青筋虬结。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在杀手前面,找到安妮!不惜一切!
城市另一端,那片被高大铸铁栅栏和古老石墙囚在灰白薄雾里的墓园深处,小屋外,寒风剃过枯草,发出沙沙的呜咽,四下是坟墓般的寂静。
安妮的心跳在死寂中擂动,震得她耳膜发麻。她趴在二楼阁楼地板上,眼睛透过那狭缝,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一只手紧攥着伊索留给她的那根冰冷缠绕着坚韧亚麻线的粗长缝合钢针,针尖的寒意,正一丝丝往她骨头缝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屋外,那令人心悸的死寂被打破。
一阵沉重迟滞的脚步声,犹疑地量着地面,由远及近踏碎枯草,最终停在小屋门外。
安妮的呼吸瞬间僵在喉咙里,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向那只紧握钢针的手,指节绷得惨白。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片刻。紧接着,靴子尖轻轻叩在朽烂的门板上,发出试探的轻响。
‘笃、笃。’
安妮的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牙关不受控制地轻叩起来。她强迫自己屏住呼吸,将身体缩得更紧,如同一块冰冷的顽石。
门外的人似乎耗尽耐心。又或者,他断定里面即便有人,也构不成威胁。一声闷响!
‘砰!’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踹开,歪斜的门板砸在内墙上,发出巨大的噪音,震得屋顶簌簌抖落灰尘。刺眼的光线涌入昏暗的小屋,勾勒出一个高大裹着黑色大衣,帽檐低压的男人轮廓。他像铁壁般嵌在门口,截断大部分光线,屋内顿时沉入更深的阴森。
杀手立在门槛,目光如剃刀刮过这破败的空间。视线迅速扫过角落的破烂杂物。
“婊子,跟我‘枪膛’马克玩捉迷藏。”马克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戴着厚实皮手套的手,正攥着一把枪管粗短的燧发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一口深井,缓缓扫视着空荡的屋子。“你的小把戏到此为止了。出来吧,安妮·莱斯特小姐,或者...我‘请’你出来?”他刻意咬重‘请’字,裹着**的死亡气息。
就在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马克往屋内踏前一步,靴底碾过那根纤细的银线。头顶上方,木板破洞透光的位置,毫无征兆地爆开一阵剧烈的‘哗啦’声!
一大片混合着冰冷刺鼻生石灰的浮土,兜头盖脸地倾泻而下!瞬间将马克吞没!
“呃啊!”
马克发出一声猝不及防地痛苦惨叫。生石灰粉猛烈灼烧着他的眼睛,鼻腔和暴露的皮肤,那钻心的剧痛,瞬间剥夺他的视觉和方向感!他本能地疯狂挥舞手臂,试图驱散灼人的粉末,手中的燧发手枪在剧痛和慌乱中几乎脱手。
“我的眼睛!该死的婊子”他咆哮着,像一头被激怒的瞎眼公牛,在石灰烟尘中痛苦地扭动。
就在马克因剧痛陷入短暂疯狂之际。
小屋那扇被踹开的破门外,碎石路上响起清晰急促,目标明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扑空屋而来。安妮的手悄然从门把滑落,继续伏在地上,静候第二位‘客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急切的喘息,混杂着疑虑和一丝喉间滚动的低吼。
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小屋前的空地上。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头戴高顶礼帽,正是亨利·卡伦。
他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头发凌乱,额角汗湿,那张英俊的脸庞刻满焦躁惊疑。他甚至没带那根标志性的银头手杖,想必是情急之下遗落了。他的目光首先锁定小屋门口:那扇被暴力踹开歪斜挂着的破门,门板上清晰的脚印,以及门内那个被石灰粉染成惨白,眼皮灼得通红肿胀却仍死命圆睁,正癫狂挥舞着手枪的高大男人。
亨利的棕色瞳孔骤然收缩,呼吸急促起来。而那个挥舞手枪的男人似乎也察觉到第三人的存在,黑洞洞的枪口如受惊毒蛇般四处乱指:“谁!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亨利眉头一皱,用丝帕掩嘴轻咳一声,压低嗓子,刻意模仿着伦敦东区的腔调:“怎么搞的?那女人呢?”
“鬼知道那婊子在哪!”马克喉咙里滚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枪口无意识地指向声音来处:“该死!等抓到她,老子非活剐了她不可!”
“这么说,”亨利的声音里掺着一丝冰凉的嘲讽,身体却不着痕迹地侧开,避开那乱晃的枪口,“你连屋子都没搜,就叫那女人设的陷阱弄成这副模样?”
马克似乎想争辩,但眼睛火烧般的剧痛堵住他的嘴。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不服的嘶吼:“那你进去!老子倒要瞧瞧,你能不能把那婊子揪出来!”
“连这点小把戏都招架不住,”亨利冷眼瞧着对方狼狈的模样,继续往那怒火上浇油,“你在东区的名号,怕不是吹得太响了吧?”
马克像是真被激怒,又或许是怕眼前这‘同伙’出去后添油加醋,坏了他那点可怜的名声。他竟真的一转身,踏进那黑黢黢的门洞,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一步步挪动,显得格外笨拙而谨慎。亨利冷眼瞧着,自己则留在屋外,目光扫过这座爬满枯藤,死气沉沉的石头空屋。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死寂,亨利心头一紧,疾步冲入。只见屋子中央,马克高大的身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僵立着,一柄生满红锈的钢叉,竟从他头顶直贯而下。断裂的绳索从房梁上垂落,他流血的脚踝上,还紧紧缠着几圈亮得刺眼的细线。又是机关。他终究没能逃过。
亨利看也没看那具正迅速冷却的尸体。他的目光越过那流着血的庞大障碍物,精准地投向天花板上一个被割开的,方方正正的挡口。
“安妮,我亲爱的甜心,”他的声音里揉进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一丝后怕的颤抖,仿佛眼前根本没有那具死尸,一切都如同在莱斯特宅邸的花园里散步般轻柔,“快出来吧,是我,亨利。你吓坏了吧?来,我接你回家。”
安妮眼瞧着他做戏,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讥诮。随即,她捏起嗓子,让声音变得细弱而惊惶,脸上却凝着冰霜般的怒意:“亨利?真的是你?天啊....你怎么找到我的?现在斯温顿满城都是抓我的告示....我、我怕极了....”
“那都是误会,亲爱的,我以为你被歹人绑走了,”亨利仰头望着那依旧封得严丝合缝的挡板,声音里刻意掺进几分焦灼,“我这就去警局撤销通缉!快下来,万一警察寻来,看见这具尸体,我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挡板终于被掀开。安妮那张脆弱苍白的脸从缺口探出来。她的目光扫过屋子中央那具可怖的尸体,恰到好处地用手捂住嘴,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她扶着绳梯,颤巍巍地往下爬,每一步都显得摇摇欲坠。
双脚刚一沾地,她便像只受惊的鸟儿般扑向亨利。
亨利以为她是怕极了,顺势张开双臂,将那具‘瑟瑟发抖’的娇小身躯紧紧拥入怀中。
就在他收拢臂膀的刹那,脖颈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温热的液体正迅速濡湿他的衣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安妮那双俯视着他的眼睛。惊惶早已褪尽,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烬。她手中,那根染血的细长钢针闪着寒光。
“不会解释不清的,”安妮俯下身,瞧着他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声音裹着寒风般冷硬,“倒是你,该下去给我的孩子解释!要不是你和约翰·莱斯特那点贪婪,它本该来看看这世界!”
“嗬...孩子...”亨利失焦的瞳孔扫过安妮平坦的腹部,漏风的喉咙如同破风箱,“废物...早知...就该听约翰的...把你关进疗养院...”
“他很快会去陪你!”安妮的嗓音骤然拔高,那积压的怨毒终于喷薄而出,“你们休想再从我这里夺走任何东西!”
寒风依旧呜咽着,穿过石屋的缝隙,卷走室内浓重的血腥气,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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