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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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绿灯,既触摸不到,也熄灭不了。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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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年三十二岁,性别男,是巴尔萨克家族遗留下的孤子。他的母亲在他的少年时代被他昏庸的父亲活活气死,而他的父亲在他的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和他的那群同样疯狂的助手们一同炸死在一所实验室内,他在少年时期曾因不满父亲的种种表现选择离家出走去寻找生命的真谛,他看遍世间的繁华和腐朽,最后发现这个世界不过如此:处在上层世界的人们醉生梦死、穷奢极侈,处在下层世界的人们目光短浅、虑不及远,为了一块面包便可出卖人性。
人生只是为了生存和金钱,理想和信念不过是一纸空谈,他三十岁那年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疲惫不堪的他选择加入奔波在现实里的人群里,他回到巴黎,选择继承巴尔萨克家族所剩无几的财富,并像所有的先辈那样为积累殷实的家业而拼尽全力。
和大多数人相比,他又是幸运的。他的头脑足够灵活聪慧,性格更偏于外向健谈,名字后所冠上的古老姓氏也让他轻松获得挤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他像一位传说故事里被上帝垂怜的建筑师,将巴尔萨克家族这栋摇摇欲坠的纸房子重新搭建成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只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便将家族内那些即将宣布破产倒闭的厂房和商业店铺转亏为盈。金条和法郎像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流淌到他的手心里,这让他又像一位传说故事里无人能敌的国王,可以只身一人站在府邸中最高的花窗后,看着庭院内的宾客接踵而至,知名乐团演奏出的音乐不休不停,男仆和女佣训练有素地端起美酒和佳肴在华丽的西服与绚丽的长裙中穿梭。
只不过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中时常会失去整个世界的色彩,就比如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给自己呈现出的庭院中的纵乐世界没有色彩,所有事物都是荒芜的灰色,一切好像都变成模糊的梦,一次又一次地上演,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大脑过滤,他在无尽的梦境中轮回,却找不准未来应通向的路途。
“卢卡斯·巴尔萨克老爷,或许您该去外面透透气。”一向了解他的老女仆长站在他的身后,在巴尔萨克家族最落魄的时候,她依然不离不弃,老女仆长那张饱经风霜的、像一块老橘皮似的脸庞上满是担忧和仁爱,她继续说道:“我好久没有看到您的笑容了,您还记得吗,在您儿时,您总是笑容满面,那颗尖锐的虎牙因您的笑容浮出唇角,我们这群家仆看到您的笑容,我们也会跟着露出舒心的微笑,可是您现在似乎变成另一个人了,当然,我不是说您板着脸很不好的意思,只是我认为,您应该适当放松一下。”
——是的,他确实应该放松一下了,他的“神经电路”在很早之前就处于过载状态,断开回路进行休息是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健康的不二选择。
卢卡斯在心中这样想着,同时把自己的视线从楼下那群玩乐的权贵身上转移回自己的办公桌,他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脸腮,另一只手阅读着堆叠在桌子上的邀请函和报刊,他浏览着近期的舞会,过了不久又开始仔细探究起狂欢节表演秀,等他把桌子上的文件全部整理好放到桌脚的时候,他终于得出严谨的结论——他对这些形式上的聚会玩乐并不感冒,把空闲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还不如让他一个人在家里看一整天的诗歌抑或雨果的小说。
一个周后,眼底带着因熬夜过度而产生出淤青的成年人像是自暴自弃般跑到与法国相隔不远的荷兰找寻商机。或许那时的卢卡斯未曾设想,他未来的命运会因为这次的旅行产生新的变数,他的人生剧本将在荷兰翻开新的篇章。
卢卡斯在日上三竿的时分抵达荷兰,距离商谈晚宴开始还有很长时间,漫长的间隙足够他在荷兰土地上随意挥霍。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原本计划着让身旁的语言翻译给自己介绍一家昂贵的酒店去休憩冥想,但不远处传来的喧闹人声让他暂时搁置掉他的计划,带着些许从少年时期保留下来的探索欲,卢卡斯丢下自己雇佣的语言翻译,朝着纷扰人群的方向走去,他努力地拨开灰色的人群,皮鞋踏实地紧贴在地面,直到巨大展厅旁的宣传广告上所绘制着的齿轮图画映入他的眼帘,卢卡斯才敢确定这里正在开工业艺术博览会。
倘若卢卡斯再年轻十岁,这里或许对青年时期的自己而言是一个巨大的科学乐园,只可惜他的激情早被各种惹人烦的琐事蹉跎,博览会对他的吸引力大不如从前,不过卢卡斯可以肯定,这附近已经没有更好的让虚度他时光的地方了,因此他还是取出了搁置在自己的手提箱中的钱包,用一荷兰盾换取到一张普通的成人门票,他将售票员找回的铜币丢尽入口处的募捐箱,权当做了一件善举,他随后直径走入展览馆中央。
卢卡斯听到近处某家机械厂改良出来的提花织机正在发出齿轮咬合的咔哒声音,他看到远处的一位来自异国的工匠正坐在工作台上给观众们展示一种可以支持碳刷工艺的产生动力的机械装置,大众消费品区精明的老板正向顾客们示范如何用五分的硬币启动新式自动找零机,几位富有的参观者攥着零钱在廊柱间的自动贩卖机前等待着几盒烟草的掉落……卢卡斯漫步在一间又一间的展厅当中,数不清的稀奇百怪的发明物让他有些应接不暇,直至他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另一个同样在观赏发明物的参观者,卢卡斯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啊!”卢卡斯向后退开一步,他第一时间看到的是面前人衬衫上的浅蓝色补丁上,卢卡斯下意识地用法语对着那位因自己的大意而被打搅到的清寒参观者说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先生,谢谢您的关心……这不怪您,是我的问题——是我刚刚不小心神游天外了。”
回应卢卡斯的不是嘶哑疲惫的穷苦中年人的声音,而是一种极其年轻青涩的少年音色,对面完全听懂了卢卡斯嘴里吐出来的流畅法语,并磕磕绊绊地用地道得有些老套的法国语言进行回应,这让卢卡斯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想要去看看这位素不相识的参观者的面庞,可卢卡斯对上这位参观者面庞的一瞬间,他发现他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这位参观者的年龄大抵在十六岁到十七岁之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衣裳,脖颈后故意留起的卷曲烟灰色长发用黑色的缎带扎成低马尾,他似乎正在为“因自己的不小心而碰撞到非富即贵异国游客”这件事深感自责,在同龄人中显得极其出众的高挑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瑟缩,但他佯装镇定,一双漂亮的下垂眼乖顺地看着卢卡斯,同时用一种谦和有礼的口气向卢卡斯表达歉意:“非常抱歉,先生。”
卢卡斯冲着眼前的少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对这次的意外事故并不上心,卢卡斯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少年的面庞上,就好似中了什么不可解的巫术,他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白净脸庞上的那双下垂的眼睛,微微张开嘴,感觉到在自己的眼中似乎发生了一起令人惊喜的变故——在这个灰扑扑的世界中,这位不知名的少年的眼睛是唯一的闪亮色彩,那是一种让人看到就忍不住喜欢上的璀璨紫蓝色,像自己国家引以为豪的国花香根鸢尾,像生长在岩系之间的纯粹的紫萤石,更像是夜晚每个人头顶上方浩瀚无边的美丽夜幕,让人如此着迷,让人如此沉醉。
年轻人没有离开,就像是一尊石像般站在原地特供卢卡斯的欣赏,只不过长久的凝视让年轻人略显不安地抿起嘴,卢卡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的凝视似乎对年轻人而言像一场彻头彻尾的性骚扰,他连忙将自己的视线从年轻人脸上转移到附近展示的发明物间,他冷静地岔开话题,希望用别的事物平复年轻人犹豫忐忑的心,只见卢卡斯忽然询问着年轻人:“你也很喜欢这些被展示的发明?”
“是。”这的确是个很迷人的话题方向,被卢卡斯突然问话的少年没有沉默,他立刻回答着卢卡斯,视线顺着卢卡斯的视线开始飘移,他笨拙且认真地继续解释道:“我感觉发明它们的人……很伟大。”
“很伟大?”卢卡斯不自觉地挑了挑眉,灰绿色的眼睛迅速地扫视了一遍眼前的机械发明:“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次的年轻人没有刻意地琢磨卢卡斯的面部表情,那双明亮的、有色彩的眼睛紧盯着正前方不知疲倦地转动的齿轮,代表科技的齿轮在闪亮的紫蓝色湖泊中转着圈,年轻人的嘴角一度微微的上扬,他的腰板重新像抽条的小树般挺得笔直,他在一刹那似乎从一个敏感腼腆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势在必得的演说家,他不紧不慢地对卢卡斯说道:
“先生,因为他们不怕困难,不怕质疑,才思敏捷,正在为人类未来的福祉发挥着他们的创造力和主动性,他们发明出来的东西也确确实实帮助到了大家,我感觉他们很厉害,很值得被敬仰,我想,等我完成了我的学业,我也要像他们那样,成为一位大发明家,为这个世界的未来贡献出一份蓝图,而且我认为只有我能做到。”
卢卡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突然意识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为什么面前的年轻人会在自己的视线中产生亮色了,年轻人就像是曾经的自己,把一切想得如此美好简单,毫不掩饰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少年多么神采飞扬,多么志在必得,这致使卢卡斯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他轻咳了两声,就像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辈那样说道:“你说你还有学业要完成?”
“嗯,”有着烟灰色长卷发的年轻人没有丝毫避讳的意愿,他回答地那么坦然,那么憧憬,就好像一只蝴蝶找到了专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我的父亲跟我说——年轻人就应该在自己的腿脚还算灵活的时候多去外面的世界长长见识。父亲他卖掉了家里的大部分土地,支持我拿着这笔钱去巴黎留学。”
“他们并不富裕,却愿意拿出一大笔钱让我继续深造……”大抵是回忆起了自己父母对自己呕心沥血的栽培,年轻人突然低垂着眼睛,流畅浓密的眉毛变成了一个“倒八”形状:“那里(巴黎)是知识之都,世界各地的学者都在那座城市聚集,我不能懈怠,需要更加勤勉地学习知识,我想成为我父母的骄傲,我想完成我的志向与梦想。”
“……”
卢卡斯沉默了,他突然想点起一根烟,然后用烟头前的灰烬和白烟挡住年轻人的身体和脸庞,这个年轻人身上带着一种他不敢去直视的魔力,让他间歇性地眼睛酸涩、喉咙干痒,卢卡斯践行着自己的想法,将自己的右手插入衣兜中寻找烟草,可惜衣兜内部空空如也的烟草盒子注定让他的期待落空,并且卢卡斯的手指在从衣兜中伸出来时误触到了被折叠起来的门票,这让卢卡斯的内心复杂地处在一种躁乱中,一个无以名状的有色彩的世界突然在他的脑海里显现出来,这个世界因为不够真实而被卢卡斯摒弃,却因为一个荷兰少年几句不知人间疾苦的话语再度归来,卢卡斯感觉自己眼前这个灰色的世界恍惚浮动着,最后从年轻人的紫蓝色眼睛处开始被撕裂、被击碎、被染上色彩,只是这种色彩并不长久,在年轻人疑惑的呼喊自己的声音中轻飘飘地晕染回熟悉的暗灰色。
“你叫什么名字?”
卢卡斯严肃地质询着少年,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好似做梦般的呢喃,好在少年还是听清了卢卡斯的疑问,他迟疑片刻,抿了抿自己湿润的嘴唇,最后,他一板一眼地对卢卡斯说道:
“先生,我叫阿尔瓦,阿尔瓦·洛伦兹。”
“好的,阿尔瓦。”卢卡斯在心里踌躇了一会儿,他担心自己的好意会被误解,但他最后还是选择鼓足勇气,从自己的西服内侧取出一张明信片,他将喷着昂贵香水的纸片郑重地放到阿尔瓦的手心,并冲着阿尔瓦笑了笑,这对他而言算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表情,一般人一辈子是不能遇见四五次的,随后,卢卡斯用着他那种在社交圈习以为常的腔调,向阿尔瓦发出邀约:
“我很高兴能通过一场展会认识到你,我很喜欢你,正巧我就在巴黎发展自身,倘若你在未来需要寻求大人帮助——比如你想找一份校外的工作,你可以根据上面的地址找到我,我会为你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卢卡斯忘却掉和阿尔瓦分别之后,他和那群来自荷兰的富商究竟谈成了一份什么样的买卖,他只记着当他准备动身回到法国那天,他在荷兰看到的最后幕景象是阳光普照大地、绿叶涌上枝头、一切犹如油画里一般万物激情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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