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阈值终于降临，萧炎已是连痛觉都近乎丧尽，却是解脱般地松了眉眼，空茫的瞳仁内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色。
“接纳他”“接纳他”“接纳他”
接纳……谁？
“接纳他”“接纳他”“接纳他”
“魂天帝！”
藏在青年眼中的稀碎星点瑟瑟发抖，却仍是躲不过黑蛇一般的锁链，被它一口一口吞噬，绝望地看着它霸占青年的眼眸。
“接纳他”
“魂天帝”
“接纳，魂天帝”
青年无意识地附和着脑中回响的声音。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他转动着酸涩的脖颈，仰头凑到男人的下颔，忽尔顿住。
……
魂天帝看着黑沉沉的魂海，面上神色淡淡，丝毫不见计划告破后的恼怒。
“你果然选择在这里出手了。”看着眼前身形赫然透明不少的萧玄，魂天帝了然地开口。
“萧炎是我萧族后人，我怎会任凭你作弄他？”堪堪凝实躯体的萧玄尤显虚弱，却死死护住身后一点微光，生生逼退了将要绞杀这暗黑空间唯一光点的玄锁。
“就凭这道残魂？”魂天帝露出一抹嘲笑，“让本尊猜猜，你想唤醒萧炎的父亲吧？”
萧玄抿唇不语。
“也罢，”魂天帝召回魂锁，“你我争斗千年，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萧玄，你会明白如今做的这一切皆是无用。”
萧玄皱眉听着魂天帝刺耳的笑声，紧盯着他的身形从萧炎的魂海中退去，才垮了肩膀叹了口气：
“你知道这个决定一旦做出，萧炎会如何？”
他身后的微小光团蠕动片刻，化出一道虚影。虚影的面容十分模糊，但却依旧能感受到一抹柔和到不寻常的温和。
“应该会愧疚吧。”虚影中传出萧战的声音，悲哀而苍凉，“可这是最后的办法了，不是吗？”
“但这也正是魂天帝的目的。”萧玄转过身，面色肃穆。
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做？
萧玄看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去的虚影，最后的询问是如何也开不了口。
“先祖，这是我能为炎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虚影似是轻笑道，“莫要忘了，我也是萧族的男儿。”
萧玄不免动容，垂下眸：“我感受到这里还有菩提留下的能量……”他抬手虚握，掌中便显出充满生气而绿意盎然的球体。萧玄将其投掷进虚影中助力融合，萧战的面孔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我也临近消散，能做的……就是让你再能触碰他一回。”萧玄看着已蔓延至上臂的溃散，释然笑道，“去同他道个别吧。”
萧战深深看着与混黑的魂海融于一体的萧玄，伏地行了足够隆重的跪拜之礼，便转身走向厚重到黏糊的黑池中。
他的身体蹿出来乳白的火焰，细瞧去又有着琉璃般五彩的斑斓，甚是奇异瑰丽。而当这火焰碰触到粘稠的黑潮，便能闻出发自灵魂的凄厉哀嚎，竟如有自我意识般纷纷退散，不敢再进萧战半步。
萧战轻松又艰难地来到他孩子身边。
从萧炎被俘圈在魂族深处至今也不过数月，萧战已难将面前的青年与记忆中的孩子对上。
他的孩子有一双比夜幕里的星辰还要明亮的眸子。
他面前青年的眼眸却如一汪死水，再探寻不到丝毫的星辉。
他的孩子总是扬着一抹好看的笑容。
他面前的青年只余空洞麻木的神情。
他的孩子有着健康的，似玉脂般的肌肤。
他面前的青年骨瘦嶙峋，脆弱的苍白覆盖了玉色肌肤。
他的孩子该是洒脱的、恣意的。
而非面前这个死气、阴沉的青年。
这是他的孩子吗？这就是他的孩子。
萧战伸着双手，颤抖着搂住快与自己平齐的青年；他身上的火焰燃烧得愈发旺盛了！
“炎儿……”萧战酸涩地开口，却只发出些气音，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胸口的抽痛。
哎？灵魂也会感到心痛吗？萧战恍惚地想着。他不知道，可当切切实实抱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孩子，他已痛到不知从何开口。
“…是父亲拖累了你。”
……
萧炎在黑暗中踽踽，像一匹孤狼横冲直撞着，但这里仿佛是个无限延展的空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逃离不了这窒息的黑暗。
周遭的黑暗开始扭曲出一副副没有五官的面孔，却均精准无比地朝向萧炎，令后者只觉如芒在背。
萧炎警惕地盯着这些面孔，脚下不自觉向后靠几步。
“你想离开这里。”其中一个无面人哑声开口。
“你有什么资格离开！”另一个无面人紧随其口。
“他们的死都是因为你。”
“你才是那罪无可恕之人。”
“凭什么离开这里！”
“……”
“又是魂天帝的把戏么。”萧炎紧紧锁住七嘴八舌的这些黑影，想出去的念头愈发坚定，“还想故技重施一次？可我不会再上当了。”
争执吵闹的声音骤然停顿，他们齐刷刷“看”着萧炎，原本平坦的面目竟生出些凸起的曲线。
“魂天帝的诡计？”
“你真这样认为的么？”
“萧炎”
无面人们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他们生出了眉眼、鼻梁、唇瓣、下颔……他们看着萧炎。
“从始至终，这里都是你自己的内心世界。”
萧炎错愕地看着他们。
“无面人”齐声翕张着唇说着，他们口中吐出的声音与萧炎的一般无二。
他们凝出了实体，穿着与萧炎一般无二的玄色衣衫。
他们将萧炎团团围住，与萧炎一般无二的黑眸却泛着泠泠冷光，瞧着凶煞不已。
他们说：“我们就是你啊，萧炎。”
“是你困住了你自己。”
“是你将过错皆揽在自己身上。”
“是你重伤的薰儿。”
“是你杀的老师。”
“是你毁了天墓。”
“是你辜负古族的信任。”
“是你，都是你！”
“你背叛了所有人！”
宛若魔咒的语句钻进萧炎脑海中，他不自觉想起那些场面，内心的痛楚就随即加深一分，眼眸中央亦浮现淡淡的血光，瞧着甚是妖异。
“不，不对……”萧炎闭着眼大口大口呼吸着，胸膛剧烈地起伏。
“不对……”他眼中的血芒又消散不少，“魂天帝，你一定在这里。”
青年神色倦怠，其视线也被这些挤挤攘攘的“萧炎”阻隔着，可他就是莫名地认为，魂天帝就在这里。
他正等着他意识崩溃的那一瞬趁虚而入。
“太清醒不是什么好事，萧炎。”魂天帝没有现身，平淡的话语却仍然叫萧炎下意识瑟缩了身子。
“你的灵魂得以留存至今，不过是我欣赏你的天赋罢了。”明明看不见他人，萧炎却觉得有一双手沿着他后颈慢慢下滑，抚上凹凸的脊骨，酥酥麻麻的触觉急登颅顶。
“萧炎，打开心境接纳我。”魂天帝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不想从此成为一个痴儿就打开心境。”
“……你不如杀了我。”萧炎笑喘一声，“我不会接纳你的，魂天帝。”
“无非不过是，鱼死网破。”萧炎的笑声透着决绝，“或许你有能耐压制我的实力我的灵魂我的一切，但若我一心求死，我也定能重创你！”
“可你不敢，”魂天帝现身站在他身后，将赤色的血衣披在他身上，“可你不敢拿你父亲的性命作赌，萧炎。”
“可就算你机警一时，发现了埋在你体内的禁制即是萧战灵魂炼制而成，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魂天帝愉悦地看着面前着血衣的青年，心情颇好地继续说道，“你的父亲也要死了。”
“我倒是没想到菩提有手段让他恢复了部分神智，借着萧玄的能耐接近你。”魂天帝让出一条道，前方闪出一抹微光，很是温暖。
“只要萧战魂陨，你就能彻底脱离我的掌控。”魂天帝偏头看向沉默不语的青年，“你会如何选择呢，萧炎。”
但一切早已来不及了，不是吗？
……
萧战浑身被泛着黑焰的锁链捆束着，眼中并没有多少愤怒，而是被无尽的悲楚覆盖着。
就当他稳定心神要彻底燃烬自己的灵魂，他怀里的青年动了。萧炎的眸子恢复了曾经的亮彩，还是曾经的颜色，萧战便以为他的孩子凭借自身毅力战胜了魂天帝制造的幻境。可这份欣喜还未达心头，他的孩子便是一掌推开了自己，皙白的掌心更是冒出数条黑色火焰捆绑了他全身。
“炎儿……”
“父亲以为，牺牲了自己我就能脱离魂天帝的控制吗？”萧炎阻断萧战的话语，垂着眼眸不敢与其对视，“您何时也如此天真了？”
“炎儿，你应当有所察觉的。”萧战神色柔柔，“早在半年前，我就已然身死。”
“但您现在正好好站在我面前。”萧炎微微摇头，“我答应过大哥二哥，要带父亲回家。”
“走不出去了。”萧战摇摇头，狠心道，“炎儿，你明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总会有办法将父亲的灵魂剥离出来的。”萧炎低吼着，他的声音已然哽咽，“总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爹，不要离开我。”
萧战狠狠抖了抖身子，泪水决堤而落，仿佛他们父子俩此刻的哀默。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爹呢。”萧战笑得哀戚，“炎儿，鼎儿和厉儿如何？”
“大哥二哥都很好，”萧炎预料到了什么，蜷缩着手指加大对萧战的束缚，虽然这只是徒劳，“他们都等着爹回去呢。”
“是么？”萧战抖落身上的束缚，他抬手像过去那样揉了揉青年的头顶，“看到你们还好好的，我已然放心了。”
萧炎摇着头，想要拿住父亲的衣角，却是直直穿了过去。
“灵魂本源的燃烧是阻止不了的。”萧战眼藏眷恋，“炎儿，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更重要的事……”萧炎看着身形逐渐消散在火光中的父亲，两眼空空，“更重要的事，就是带您回家。”
“炎儿？”
“可我又一次来晚了。”萧炎体内忽尔弹射出猛烈的黑焰，与萧战的白焰分庭抗衡。
“是孩儿无能，当年赶不及从魂殿手中抢回您，而今更是阻止不了您的自戕。”萧炎瞳眸黝黑深邃，看向萧战的目光陌生不已。他指挥着黑焰吞噬掉更多萧战身上的白焰，自顾自地继续言道：“是孩儿无能，想不到什么可以让您解脱的法子。”
萧战在萧炎手中苦苦支撑，对方手上的黑焰蕴含着足以吞灭万物的可怕能力，自己借萧玄的灵魂能量爆发出的灵魂火焰对于这物而言仿佛不过开胃小菜，甚至还幻听到肉食动物啃食时发出的咀嚼之声。
“便是魂天帝设下的陷阱，你也要如此去做吗？”在被那黑焰彻底吞噬的前夕，萧战又想起萧玄的忠告。
原来……是这样啊……
“你从未给过选择。”萧炎默默将魂天帝披在他身上的血衣穿戴整齐，他靠近魂天帝，紧紧揪着对方的衣领，抬头的瞬间满脸尽显杀意。
“但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魂天帝轻笑，与之相反，他温情搂过青年的身躯，俯身吻咬上对方的唇瓣。
他亲手葬送自己的微光；他终于埋没了他的火焰。
魂天帝心安理得地在萧炎的心境种上自己的痕迹，在萧炎的灵魂烙印上他的刻印；萧炎深陷在火热的情事之中，他的心跳却渐渐消失。
他在魂天帝的鼓动中抬起手，释放出去的黑色异火瞬时吞噬掉那形似自己父亲的虚影。
心脏骤停。
然后，他在魂天帝的寝室中醒过来——他的双眸中央闪烁着绮丽的殷红，仿佛泣血的红宝石。
魂天帝牵起他的宝物，率着魂族大军浩浩荡荡越过中州的上空，一路向着黑角域方向前行，而后停在迦南学院的外院广场中央。
“我们要去哪？”宝物带着初醒的懵懂与好奇，询问身旁拉着他手的男人。
“去成为这世界的主宰。”男人语气柔柔，血眸皆是对宝物此时状态的欣悦 ，“本尊与你许诺，会将这天下分与你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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