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娴推开花神咖啡馆的铜制门环时,悬在门框上的旧铜铃发出几声喑哑的颤响。
五月初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拼花地板上投下割裂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菊苣根混合烤焦面包的苦涩气味——纯正的咖啡早在几个月前就成了黑市上的奢侈品。
她拣了靠窗的卡座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木质桌面上敲击。邻桌的老妇人正用银匙反复搅拌着面前的玻璃杯,匙柄碰撞杯壁的叮当声,和角落里座钟的滴答声叠在一起,搅得周静娴太阳穴突突直跳。
“小姐,要点什么?”服务生围裙上溅满深浅不一的咖啡渍,他把菜单递过来时,周静娴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
“两杯咖啡,不加糖。”她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法郎纸币,这是麦克唐纳夫人最后结算的薪水,只够买两根配给证之外的黑面包。
三天前麦克唐纳夫人把那叠被退回的稿件推给她时,稿纸边缘被审查员的红笔圈得密密麻麻,最后一行用钢笔狠狠划了道横线,墨水透过纸背,在上面洇出深红的印子。
“他们连‘防线’两个字都不许提了。”麦克唐纳夫人当时正在修剪风信子的根须,剪刀咔嚓声突然顿住,“周,你该去试试别的路。”
巴黎走出了寒冬,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没有。
“静娴!”
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多萝西穿着件磨白的卡其色风衣,围巾随意地绕在脖子上,她快步走过来时,皮靴后跟磕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邻桌几个压低声音交谈的男人同时望过来,眼神里带着警惕。
“抱歉来晚了,”多萝西摘下手套,指尖沾着墨蓝色的印记,“写稿忘了时间,一抬头才发现已经这么晚了。”
服务生恰好端来咖啡,褐色的液体在杯底打着旋,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
“我需要一份工作,多萝西。”周静娴低头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像壁炉里将熄的柴火,“如果你知道什么适合我的工作……”
多萝西的手腕顿了顿,杯中咖啡荡起细小的涟漪。她盯着周静娴攥在桌布上的手指,半晌才扯了扯嘴角,“工作倒是有一个,不过得先问你,法语现在说得怎么样?”
周静娴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初到巴黎时,她连面包店的价签都认不全,如今每天替麦克唐纳夫人记录广播,勉强能把英文稿件翻译成法文。
“现在能应付日常对话,”她下意识坐直身子,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写稿需要的专业术语我也在学……”
“不是写稿,是审稿。”多萝西打断她,指尖在咖啡杯沿划着圈,“需要逐字逐句核对文稿,挑出所有‘不合时宜’的词。待遇不错,管住宿,就在……”她突然凑近,带起的风里混着淡淡的墨水味,“奢华大陆酒店。”
“奢华大陆酒店?”周静娴惊得差点碰倒杯子,“你指的不是去里面当服务生,对吧?”
多萝西扯了扯围巾,遮住嘴角的笑意,“就是你想的那个地方。现在审查员们忙得脚不沾地,前天报刊审查部的部长还跟我抱怨,说归档室的打字员跑了三个。”她顿了顿,看着周静娴骤然发白的脸色,“怎么?不想去?”
“我……”她咬住下唇,“我能行吗?他们会要我吗?”
“明天上午十点,奢华大陆酒店侧门,我带你进去试试。记住穿深色外套,别戴太显眼的首饰。”她忽然伸手按住周静娴的手臂,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别担心,他们现在急需会外语、又懂点新闻的人,至于法语……”她眨了眨眼,“你就说在索邦大学旁听了半年,没人会较真。”
周静娴站在奢华大陆酒店侧门的阴影里,指尖反复摩挲着外套袖口的纽扣。深灰色套装是从旧货铺淘来的,肩线处还留着前主人的熨烫痕迹,她特意摘下了唯一一支珍珠发卡,任由黑色发辫松松垂在颈后。街角钟楼刚敲过十下,多萝西便穿过人群,缓步走到周静娴面前。
“放轻松。”她抚平周静娴的翘起的衣领,指尖擦过她颤抖的锁骨。
旋转门吞吐着穿礼服裙的贵妇与戴礼帽的男人,大厅穹顶的水晶灯碎成无数光斑,落在周静娴磨旧的皮鞋尖上。
前台小姐的指甲涂着猩红蔻丹,她接过多萝西递来的证件,“秘书室在二楼左转第三间。”她的声音甜得像浸了糖,目光却在周静娴身上短暂停留,像在打量一件蒙尘的旧家具。
楼梯扶手冰凉光滑,周静娴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大理石台阶上。走廊尽头的木门上嵌着“监管署秘书室”的铜牌,多萝西敲门的节奏轻快,像在敲某首爵士小曲。
“玛格丽特女士,这位是我和您提过的周静娴。”她侧身让出路,风衣下摆扫过门边堆放的档案箱,灰尘在光柱里浮沉。
坐在办公桌后的中年女人摘下金丝眼镜,镜片在她指尖转出一圈圈光晕。她的发髻梳得极紧,露出饱满的额头,黑色套装上别着银质胸针,袖口链扣随着手势轻轻碰撞。
“听说你做过速记员?”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周静娴攥在裙摆上的手,“说说你都掌握哪些语言。”
“中文、英文、法文还有……德文。”周静娴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直到看见多萝西在角落眨了眨眼,才想起从手袋里摸出揉皱的信纸,“这是我的前雇主麦克唐纳夫人的推荐信。”
玛格丽特的视线快速扫过信纸,“你的前雇主对你评价很高。”她的语气忽然柔和起来,“正好广播监控部需要精通外语的审查员。跟我来,面试地点在三楼。”
走廊里排着二十多个等候的女人,大多穿着浆洗笔挺的衬衫。周静娴缩在队伍末尾,听见前排两个金发姑娘低声交谈,多萝西临走前塞给她一块薄荷糖,糖纸的沙沙声混在其中显得格外清晰。
“下一位。”
这是间小型会议室,中央摆着收音机,旁边桌子上的打字机闪着金属冷光。
面试官是个戴单边眼镜的男人,他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广播里响起流畅的法语,播报着“物资调配进度”与“市政工程喜讯”,节奏如军乐般规整,几句话后,突然混入带着伦敦腔的英语,紧接着是冷硬的德语单词。
薄荷糖的凉意从舌尖漫到喉间,周静娴脑中响起多萝西说的“别手抖”,指尖却一刻不停,打字机在空荡的房间里撞出密集的噼啪声。
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电流声里,她低头浏览纸张上凝成的墨痕,确保没有任何拼写错误,才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请在速记稿中划出你认为不应该通过审查的词句。”
周静娴接过面试官递来的红钢笔,指尖在“罢工”一词上悬了三秒。当她划掉第七个“抵抗”时,听见面试官在身后提醒时间到。
等候结果的半小时像浸在冰水里,周静娴数着地毯上的鸢尾花纹路,直到玛格丽特的皮鞋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录取名单如下——”她的声音在高吊顶下显得有些飘忽,念到第九个名字时,周静娴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周静娴。”
阳光突然从百叶窗缝隙里挤进来,照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多萝西站在门口对她挥手,她攥紧手中的硬卡纸,上面的“通过”像团燃烧的火焰。
暮色从窗口漫下来时,周静娴正蹲在地板上捆扎行李箱。旧皮箱的锁扣已经掉了漆,她用麦克唐纳夫人给的蓝布条把裂口缠住,布料上还留着风信子的淡香。
“小心别夹到手。”麦克唐纳夫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周静娴回头看见她系着带面粉渍的围裙,红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其实可以多住几天,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租客。奢华大陆酒店那种地方……”她没说下去,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许担忧。
“住过去工作也方便。”周静娴的声音有些发涩,这段时间她逐渐适应了相遇与分别。
麦克唐纳夫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揉开的丝绒,她替周静娴把散在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伊莉丝在房间里等你。”
周静娴走到门口就看见伊莉丝蜷在窗台上,脚边堆着几本画满涂鸦的速写本。她坐在夕阳里,正用铅笔头在纸上胡乱画着,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
“你真要去给那些人干活?”伊莉丝的声音闷在膝盖里,铅笔尖突然戳破纸页,“他们会把所有‘自由’都涂成黑块,就像在面包上抹沥青。”
“我需要那份薪水。”
伊莉丝猛地抬头,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可你以前说过,审查员是给谎言熨烫衣领的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记得吗?你告诉我真正的记者该像啄木鸟,把腐烂的树皮啄开……”
“啄木鸟也要吃饭。”周静娴走到暖光里,握住女孩冰凉的手。
窗外的鸽群扑棱着翅膀掠过屋顶,伊莉丝突然把脸埋进周静娴的肩窝。“你走了谁陪我骂该死的审查令?谁帮我改英文诗?”
她的眼泪渗进她的外套,周静娴轻轻拍着她的背,闻见她头发里廉价发胶的味道。她们曾在深夜分享一块果酱面包,听着楼下传来的宵禁巡逻声,伊莉丝用炭笔在墙上画自由女神像,被麦克唐纳夫人发现时还嘴硬说是抽象派艺术。
“我会打电话给你。”周静娴擦掉她的眼泪,“你也可以去那边找我。”
伊莉丝抽着鼻子,突然跳下窗台把速写本塞进周静娴怀里。“这个送你,里面有我给你的画,还有……”
她红着脸翻开一页,上面是用铅笔描的两个牵着手的人影,背景是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不准弄丢!”
那晚周静娴没回自己房间,两个姑娘挤在窄小的铁架床上,一直聊到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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