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我问你这是什么?!”
组长办公室的木门缝里,正往外渗着不加掩饰的怒意,像受潮的霉斑,悄无声息爬满整个办公室。
周静娴的指尖在桌下攥紧了半截铅笔,和周围人一样把呼吸放轻,仿佛稍重的喘息都会撞碎这凝滞的空气。
纸张摩擦的窸窣声里,组长的声音像被掐住的烟管,断断续续飘出来几个词——“天气”、“预报”。
“只是天气预报?”下一秒,部长的怒吼就炸了开来,震得窗棂都嗡嗡发颤,“你知不知道敌方能用天气预报来做什么?德国佬会趁着一个晴天来送你几发炮弹做礼物!到时候你是不是还要给炮弹写欢迎词?”
摔砸声紧接着涌出来,像是有人在里面掀翻了墨水瓶,又踹倒了铁皮柜。两分钟后,喧嚣才像退潮般渐渐敛去。
“再出这种错,你们整个组都给我滚蛋!”
厚重的木门被狠狠甩开,带起的风卷着几张碎纸飞出来。不多时,组长踉跄着挪出门,他往常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垂下来几缕,遮住发青的眼窝,挺直的脊背此刻弯成了虾米,像被暴雨打蔫的向日葵。
“从今天起。”他扫过众人,声音里裹着疲惫的沙砾,“敏感词列表再加三页。天气、地址、人名……一个字都不能漏。想保住饭碗,就把眼睛擦亮点。”
新的审查条例像块湿抹布,捂得人喘不过气。西蒙娜的指甲掐着油印稿的边缘,纸角被捏出几道白痕:“这段全是地名和日期,怎么改?”
皮埃尔往办公室门口瞥了眼,声音压得像耳语:“别改了,全删掉吧。现在的报纸,留白处比字还诚实。”
“周,把这段德文翻译一下。”勒内递过来一张信纸,“对了,标上来源,就写德国帝国广播公司。”
周静娴的手顿了顿,“好的。”
这篇报道并不长,也没有什么生僻词,却让周静娴几度怀疑自己。
“还没好?”勒内第三次催稿时,周静娴终于忍不住问道:“勒内,这篇稿子真的是从帝国广播公司发出来的?这上面说希特勒病重,帝国元帅赫尔曼·戈林或许将取而代之。”
“这个……”勒内支支吾吾,言辞闪烁,“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就算是为了鼓舞士气,也不能向民众播报——”她刻意将声音压低,“——假新闻吧。”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勒内急忙拉住她的手臂,语速骤然加快,“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不要多问,明白了吗?”
“……明白了。”周静娴深深吐出一口气,无力地坐到椅子上。
新闻信息监管署的吉杜罗署长曾经自豪的说:“我们和那些庸俗、野蛮、无知的德国人不同,法国宣传关乎格调、真相和纯粹。”
看着面前的虚假新闻以及那些试图抚慰人心的陈词滥调,周静娴忍不住冷笑一声。
宣传部,监管署,不过是换了件体面的衣裳,内里都浸透着同一种腐朽的味道。
这些与新闻相关的机构,却无关真相,实在是可悲可叹。
这份工作熬夜是常态,审稿用的铅笔换了一根又一根,笔尖磨掉了,露出里面的木色。好在奢华大陆酒店的宿舍就在顶楼,节省了奔波的时间。
她刚把自己扔进硬邦邦的铁架床,尖锐的防空警报突然划破夜空,像把生锈的锯子,一下下锯着耳膜。混沌中挣扎着坐起时,脑仁像被钝器敲过,好半天才看清床边挂着的防毒面具。
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周静娴抓起面具往脸上按,橡胶边缘硌得颧骨生疼。
防空洞的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时,周静娴闻到了潮湿的霉味混着汗气。洞顶的灯泡忽明忽暗,照得人们的脸像浸在水里的旧照片。
她缩在水泥柱之间的缝隙里,防毒面具的橡胶带勒得后颈发疼。洞壁渗着水,顺着斑驳的标语往下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哨声,短促而突兀,像有人用指甲刮过铁皮。
“解除警报!”管理员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洞顶又弹回来,人群像解冻的河水慢慢流动。
回到办公室时,晨光正斜斜切过空荡的打字机。昨夜没喝完的咖啡还在杯里结着膜,钢笔不知被谁碰落在地,笔尖在地板上划出半道歪斜的红痕。
她习惯性地拧开桌上的收音机,旋钮转动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先是一段杂音,突然,一道尖锐的法语男声刺破电流:“紧急播报——”
周静娴的手指顿在半空。
“德国装甲部队于今晨越过边境,比利时要塞遭猛烈炮击……”播报员的声音在发抖,像是被风卷着的纸片,“荷兰军队已启动紧急防御……”
电流突然刺啦一声,声音断了半秒,再响起时,多了几分刻意的镇定:“法国陆军总参谋部发表声明,将履行同盟义务……”
塞纳河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像块银镜。周静娴踩着岸边的鹅卵石往前走,鞋跟磕在石缝里,发出细碎的响。
与多萝西约定的咖啡馆就在转角处,周静娴放慢脚步,享受起难得的假日。
前方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几个穿西装的男人正举着咖啡杯大笑,其中一个用银匙敲着杯沿,“德国人敢来?马其诺的混凝土厚得能挡住炮弹,他们的坦克爬上去都得打滑!”
邻桌的妇人跟着点头,手里的编织篮里露出半张报纸,头版印着“防线固若金汤”。
转过街角,河风突然卷来几句带着伦敦腔的英语,“……全是废话!”穿粗花呢西装的男人把折叠椅往鹅卵石上一砸,椅腿磕出火星,“说什么‘局部冲突’,说什么‘防线坚不可摧’,他们的广播员怕是对着马奇诺防线的照片念稿!”
他的同伴正把烟蒂摁在空咖啡罐里,“昨天柏林的广播都在报比利时全线溃败,巴黎这边还在播风信子栽培指南——上帝啊,他们以为战争是花园派对?”
“虚假信息就像糖衣炮弹。”熟悉的声音加入他们的交谈,或许是巴黎说英语的人不算多,几人并没有刻意降低音量。
“昨天我去外交部,听见他们在办公室里用香槟庆祝防线无虞,而荷兰的朋友发来电报,说鹿特丹的教堂尖顶都炸塌了。”
多萝西抬眼看见周静娴,扬起一抹笑容,向她挥了挥手,“静娴,快过来,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这位是《曼彻斯特卫报》的记者亚历山大,这位是他的搭档路易。”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现在新闻信息监管署审查太过严苛,日复一日的虚假信息让巴黎的市民认为胜利唾手可得。你们听见了吗?他们几乎认定马其诺防线是不可逾越的。我怀疑,现在法国人的士气能否抵挡可怕的闪电战。”
“要我说。”路易又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含糊不清说道:“新闻信息监管署就是被一帮愚蠢的傻瓜把持着。”
多萝西放下咖啡杯,猛烈地咳嗽起来。
“朋友们,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她一边咳,一边走到周静娴身边,眼中充满歉意。
周静娴的掌心贴着她肩胛骨的弧度,轻轻拍了两下,指尖触到风衣下紧绷的脊背。“没事的。”她浅笑着摇头,发梢被微风卷着,拂过多萝西发烫的耳垂。
“周小姐从事什么工作?”亚历山大随口问道。
“我目前在新闻信息监管署工作。”
“啪嗒”一声轻响,路易嘴里的烟掉在桌子上。
“呃……我……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他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解释。
“事实上,我倒觉得二位说得很有道理。”周静娴语气平静,“每天咬文嚼字,划掉‘溃败’改成‘转移’,把‘空袭’换作‘云层活动’,谁不觉得荒唐?只是我握着那支笔,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其实静娴她最初是在《泰晤士报》任职的。”多萝西刚平复呼吸,就拉着周静娴坐在一旁,“还被外派到了柏林,她虽然年纪不大,不过经验非常丰富。亚历山大,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报社急需精通德语的速记员,不如让静娴去试一试,怎么样?”
“哦?”亚历山大来了兴趣,“能留在《泰晤士报》可是前途无量,周小姐怎么如今却……”
“当初静娴在柏林遇到了一些意外,不仅证件丢了,还被海关遣返,实在没办法才滞留在巴黎。她家人都在伦敦,要是能回去当然是最好的。”多萝西按住周静娴的手,抢先道。
“周小姐条件很好。只是这些事都由主编负责,我最多只能帮周小姐引荐一下。”
多萝西拉着周静娴表达谢意,直到二人走后,她才松了口气。
“我的事,让你费心了。”周静娴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法国也不安全,能走就走吧。”多萝西褪去笑容,忧心忡忡地说。
尽管法国的所有报纸和广播都在避免播报前线情况,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法国正在节节败退。
恐慌像一层朦胧的纱,笼罩在巴黎上空。火车站挤满了人,街道上随处可见开出市区的汽车。
办公室的工位空了一大半,周静娴麻木地处理着稿件,心里乱成一团。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巴黎,更不知道离开巴黎后该去哪里。
据说德军已经占领了英吉利海峡,此刻想回英国更是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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