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书房,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爱琵伽提前十分钟被女仆带到书房,她坐到背对窗户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在即将到来的交锋中保留点阴影下的安全感。
指针精准地指向预定时间,门外传来那标志性的军靴声。
门被无声地推开,弗雷德里希·兰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黑色的军装,只是今天未戴军帽,露出了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颜色偏深的金发,几缕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岁月年上者的威严。他灰色的眸子扫过房间,瞬间便定位在她身上。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缓步走到书桌前,将手中拿着的一本装帧精美的德文诗集——歌德的《罗马哀歌》。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
“日安,爱琵伽小姐。
”他的法语依旧带着那份德式口音。
爱琵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回应。
“日安……兰登上校。”
他微微颔首。他没有走向她,反而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形成一个审视的姿态。
“我们开始吧。”
他直接切入主题,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您母亲让我教您德语,那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单词学起。”
“请重复,Schicksal。”
命运。
这个词让爱琵伽心头一紧。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开口:“Schick…sal。”
“Again.”
他立刻打断。“舌尖抵住下齿龈,气流从两侧通过。Schicksal。”
他示范了一遍。
爱琵伽再次尝试,这次稍微流畅了些,但在他听来,显然依旧不够完美。
“Again.”
一次又一次。书房里回荡着她磕磕绊绊的发音和他那单调、冰冷的“Again”。阳光移动,落在她交叠的双手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仅来自于语言学习的困难,更来自于他那双始终停留在她身上,洞察一切的灰色眼眸。他仿佛不是在纠正她的发音,而是在用这种方式,丈量她的耐心,瓦解她的抵抗。
终于,在她又一次重复后,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静默比之前的“Again”更让人难熬。
他忽然换了一个词。
“Verhangnis。”
劫难。
爱琵伽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灰眸里。那里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意挑选了一个单词。但她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是巧合吗?还是意有所指?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个词像一块冰,哽在她的喉咙里。
弗雷德里希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得令人心慌。
良久,爱琵伽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破碎地念出了那个词:“Ver…hangnis.”
这一次,他没有说“Again”。
他站起身,绕过书桌,向她走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爱琵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俯身,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皮革和淡淡皂角的气味,也能看清他军装领口处银线绣制的精细纹样。
“恐惧,会阻碍学习,爱琵伽小姐。”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那目光却锐利如刀,剖开她试图隐藏的情绪。
“在这里,你只需要服从,和理解。”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拿起了她之前放在沙发扶手上、因为紧张而被她捏得有些褶皱的那本法语诗集。他随意地翻动了一下,然后放回原处。
“下次。”
他直起身,重新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我希望听到更准确的发音。无论是Schicksal,还是Verhangnis。”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迈着同样沉稳的步伐离开了书房,留下爱琵伽一个人,靠着墙壁,心脏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第二次见面,他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过界的举动。但他用两个冰冷的德语单词,和他的存在本身,更加清晰地向她宣告——他不仅是她的教父,更是她无法抗拒,必须去学习和面对的……
命运与劫难。
“……事情大概是这样。”
第二天下午回了枫丹白露的爱琵伽把苦水在诺兰那里倒了个干净。诺兰听完摸了摸下巴,深思熟虑的样子逗笑了爱琵伽。
“叔叔,别这么严肃。”
诺兰叹了口气,把煮好的咖啡递给她。
“从七区跑到枫丹白露来看我你真是辛苦了。”
“至于那个德军上校要忽然成你的教父……”
他将双手抱在胸前,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决断很不满意。德国人当法国人的教父?这显得鹤立鸡群。而且诺兰抚养爱琵伽十八年,按道理教父这个位置应该他来坐才有资本。养育之恩大过天。最后却让一个才和她见过两次面的人当她教父……
爱琵伽向后倒在摇椅里,望着天花板发起呆。
“我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
她偏过头。
“别再说牺牲是一种荣耀了,这只会徒增痛苦。”
“战争不是荣耀,是苦难。”
回程的路上爱琵伽去了趟十六区的花店,先让马车和仆人走了,自己则在十六区闲逛买花,反正十六区和七区是挨着的,走回家顶多花半小时。
她买了束白山茶,很衬她的白裙子。顺便在书店买了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啊,结束战争之后她想她会出国玩,和叔叔一起,或者独自玩也很好。她想去布拉格和苏格兰,那里的风景据说都是一流的好……
“嘿,小妞。”
一阵口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两个坐在酒馆门口的士兵朝她使了个眼色,用蹩脚的法语叫住她。爱琵伽看出来他们大抵是两个醉鬼,并不想搭理他们。然而其中一人不肯罢休,选择走上前拦住爱琵伽的路。
“小姐,赏个脸,陪我们喝一杯。”
爱琵伽摇摇头,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能摇头。
“别害羞嘛——”
另一个人也走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请让开。”
她克制着害怕,强忍着恶心(这两个醉鬼身上的酒味着实令人恶心),保持着她最后的理智,想把他俩推开。
“Was ist hier los?(什么情况?)”
一个冰冷、熟悉且权威的声音,如同鞭子般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两名士兵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轻浮和蛮横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变成了惊慌和恐惧。他们像被钉在原地,然后猛地转身,立正,挺直脊背,动作慌乱得有些滑稽。
爱琵伽循声望去,她知道那是谁。
弗雷德里希·兰登。
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色制服,外套敞开,露出胸口和领口上的十字勋章。他此时正一脸阴郁地盯着这两个醉鬼。
“怎么不说话,我问你们话。”
他不怒自威。两个士兵被吓得不轻。
”姓名,部队编号,军衔。“
两个士兵哆哆嗦嗦报出自己的信息。
弗雷德里希沉默地听着,然后用冰冷的语调,下达了判决。
“滚回驻地。向你们的长官报告你们今天的‘英勇’行为,禁闭一周。如果我再看到你们在非执勤时间骚扰平民……”
他顿了顿。
“后果自负。”
“是!上校先生!谢谢上校先生!”
两名士兵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跑地逃离了现场,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街道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弗雷德里希这才将目光完全转向爱琵伽。他摘下一只手套,缓步走近。
“一个人出来玩可不是什么理智行为,尤其是在占领区傍晚,您也不想天天碰见醉鬼,对吧。”
爱琵伽仰头望着他。
“谢谢您的照拂,兰登上校。”
她最后也只憋出这样的话。
不知道是挑逗心驱使还是真的感谢他,爱琵伽从花束了抽了支最漂亮的花递给弗雷德里希。
弗雷德里希手一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流露出情感。
空气又安静了半晌。
就当爱琵伽以为兰登不会接她的花时,他动了。
他脱下自己的手套,轻轻捻住了那支脆弱的花朵。
“谢谢。”
这是四十多年来兰登第一次被送花。
是单纯的感谢,还是天真的试探,抑或是不自知的的靠近?
“我送您回家吧。”
他让开路,让爱琵伽走在自己身前,他则站在她身后护卫她。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此刻无战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