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她恨这个世界。]
浮现在头脑中的画面来自于每日探望自己的实验助理,在离开神罗公馆的前一天,记忆中佩勒倪的言语在此时像是蒙了层雾气,潮湿阴郁,堵塞在不知名的地方。
即使将头深深埋在臂弯中也无济于事。
“佩勒倪博士她……”
实验助理犹豫半晌,不知如何告知接下来的后事。
[我希望她生活在温暖的阳光下。]
她仍旧将自己蜷缩起来,似乎将外界一切声响隔绝。
[我希望她可以尝到更多美味的食物。]
实验助理欲言又止,佩勒倪死后工作变动巨大,各方压力一并施下,自己还需要被迫帮助宝条来考察她的身体情况。
[我并不希望她短暂的一生跟我一样被规训,套上枷锁。我尽可能给她正常人该有的体验。]
絮絮叨叨的这些都是佩勒倪在出发前叮嘱给下属的注意事项。
比如睡前的故事,时常准备一些人类孩子很是喜爱的零食,以及尽量争取外出。
[假如我赋予了她些许人性,那是再好不过,这个世界很美,并不是只有实验室,我想让她知道真正活着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希望她可以找到属于自己人生的路。]
她们的谈话,已经到了末尾,虽然都只有佩勒倪在喃喃自语。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她逃离神罗。]
当佩勒倪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了一切,就和露克蕾西娅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都没留下,却留下她一个人。
有些离别无法避免,不发生在现在,也会发生在将来。
好不容易与人类构建的梯桥已经被暴雨与鲜血淹没损毁,又要开始忍受来自于心脏的隐痛。
她似乎又回到最初的时刻。
她从臂弯中抬起头对实验助理说:“我要离开神罗。”
在神罗眼中,自己只是一个未知的资源,并不是一个人。
她想去逃亡,即使一个人,也要弄明白佩勒倪想带给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这个能力。”实验助理深吸口气,学着佩勒倪的样子蹲下平视她,“再等一等好吗?”
等待。忍耐。
在漫长的时间中,她面对的虚无已经够多了。
失去导师的科研组员、未完成的欧诺斯计划、以及实验体的监护权,自然全部落到了宝条手中,鉴于她冷漠疏离拒绝配合的态度,宝条索性放任她的行动。
她试图逃出去,实验室的科研人员见到她随意乱逛也只是沉默,空洞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件习以为常的物品。
没有人阻拦她的行动,一路畅行无阻,就当她推开金属大门的那一刹那,视野震颤着蔓延开血色,头脑晕眩间她强撑着身体的不适奋力推开门扉。
最终脱力瘫倒在实验室门口,近在咫尺的露台敞开着,与脸颊接触的金属冰凉腥臭,她看到灰色的天幕,也见到了阳光。
稀疏光芒惨淡的散落在金属圆盘上,只能照亮灰白色的世界,风声隐约呼啸,空气满是尘霾,吸入肺腑的空气刺痛鼻腔扎入气管,令人窒息作呕。
这样的世界是否美丽,她没有标准来判断。
眼前的景色是此般无趣的模样,这有什么值得佩勒倪付出生命去交换?
“第一次测验,你苏醒的时间不到两分钟还是处于暴走状态,而这次,你清醒着坚持了四天。”阴险叵测的嗓音轻飘飘的从她身后的实验室响起,“看来佩勒倪研究的抑制剂并不完美。”
她缓了片刻,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转身盯着来人。
“不要用那么凶狠的表情看我,小丫头。”宝条并不将试图显露獠牙的实验体放在眼中,“你应该庆幸,因为我,你才能活着。”
就在她试图寻找可操控子嗣的刹那,发现自己回不到那片空寂的意识世界了,紧接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从心脏撕裂,逐渐向头脑肢体蔓延。
她咳了一下,毫无征兆的吐出口血,鼻腔闻到浓重的铁腥味。
身体很是沉重,生的重量牵扯着,令她无主歪斜,整个身体软靠在墙壁上,剧痛过后浑身陷入烧灼,恍若置身烈焰熔浆,不放过肉身的一丝一毫。
即使如此,精神的边界依旧坚持着试图突破诅咒的禁锢。
“你不过是一个失败品,能做到这样的表现,算你及格。”宝条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反应,“充其量算是个很好的样本。”
她拼命反抗压制自己异族血脉的力量,只想跟眼前的男人同归于尽。
实验室内的怪物忽然出现躁动,打翻的实验器材叮叮当当的摔碎一地,怪物在嘶嘶的尖叫,沉默的科研人员熟练的压制住,开始注射各类药品。
体内两股力量在相互撕咬,你吞噬我我吞噬你,炙热的内核是毁灭,冰凉的是千年来的寒流。它们分裂碰撞,像是硬生生将自己的肉身与魂灵击溃。
如果动用怪物力量的结果是自己面目全非,那么也在所不惜。
鼻腔耳膜与眼眶皆被浓稠血色覆盖,她的视野跳转到怪物身上,针剂刺入皮毛的痛感在自己身上放大千百万倍,她尖叫一声,怪物的利爪刺入温热的胸膛,捏碎了一名压制住自己的实验人员。
损毁的心脏仍旧在掌心跳动,冷漠的视线也同样看待同伴的死亡,警报拉长了调子。
一片混乱中她的耳畔忽然浮现一声嗡鸣,眼前豁然清明,宛若从炼狱降落在清净的天堂,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踏出神罗公馆的场景。
那是佩勒倪趁自己不注意望向蹲在草丛里的自己。
[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
哀伤攫住了她,温柔的嗓音附上发散的精神,她张张口,微弱的嗓音被一声呜咽吞没。
[这样就可以普普通通的,健康的活下去。]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脸颊,坠落在手臂上,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血红的视线被咸湿的东西冲淡,世界变得模糊软榻。
暴躁的怪物陷入沉睡,她的意识被外力隔绝成座孤岛。
“开始注射抑制剂。”
针剂通过发射器刺入脖颈,里面的液体迅速发散,疲累与困意顺着冰凉的液体席卷全身,她仍旧强撑着,不让自己跪倒下去。
“对你初步试验的结果有些让人期待落空。”宝条索然无味的推了推眼镜,“不过,你对萨菲罗斯来说,还有点用处。”
……什么?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换了个地方,纯白的房子空无一物,走动时空荡的房间会传来寂寥的回音。
实验助理告诉她,因为觉醒,自己的身体产生排异反应,如果想毫无痛苦的活下去,你就要待在神罗,靠着抑制剂消减痛苦。
佩勒倪的遗物很简单,一盆打蔫的不知名的绿色盆栽,一个陶瓷的洁白杯子,以及一个密码本。
实验助理将这些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她只是盯着掌心沾血的奶糖。
是的,自己死不了,所以只能苟且活下去。
如今彻底成为了困兽,不能做彻头彻尾的怪物,如今也变不成真正的人。
通往实验室的空中长廊有着很长一段观景落地玻璃窗,这里只有她自己会经过,那头是实验室,这头是供自己居住的白色格子。
她时常站在落地窗前,俯视着下方的城市高楼发呆,从未理会过每日前来探望她的实验助理,属于她的房间里,零食堆了又堆,外出申请的表格也积了灰。
起初还能时常瞧见阳光以及远方伶仃绿意,没过多久,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阴霾与荒漠一片。
圆盘在一日一日的扩张,金属街道纵横穿插,密如蚁的人群如潮汐般涌出渐消,月亮时而高悬在夜空,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发生。
直到今天,暗淡的光芒消散,黑暗的颜色覆盖目之所及的一切,高空走廊上出现了一个意外访客。
“你的眼睛,跟我不一样诶。”
软糯俏皮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回神偏头,一双翠绿色的眸子蓦然贴近。
“我是准备冒险的小勇者,你是小精灵吗?”
女孩比自己高了半头,棕色的卷发被精心扎在发顶,正满怀期待的盯着自己。
她静默的后退一步,不明所以的盯着眼前活泼的小女孩。
“爱丽丝,不要随意离开房间。”另一道嗓音急切的靠近,相似装扮的女人满怀担忧的将爱丽丝拢在自己怀中,“现在还是不是冒险的时候。”
“妈妈!”爱丽丝并没有将母亲的担忧放在心上,反而兴奋的拉着自己母亲靠近她,“你看,我刚认识的新朋友。”
朋友?
她并不能理解爱丽丝的动机,也不明白这个词语代表了什么重量,只得再次冷漠的后退一步。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吗?”伊法露娜抱歉一笑,“我们刚搬到这里。”
她一言不发,看她们的眼神带着戒备。
“你在这里站了好久,我觉得你需要一个说话的人。”爱丽丝从自己母亲的臂弯下溜了出来,无限贴近于她,“呐呐呐,你叫什么名字。”
“……”
她的面前摆了两个选项,一个是拒绝被死缠烂打,一个是沉默然后被迫成为“朋友”。
无法做出选择,以至于愈发缄默。
“我叫爱丽丝,我们可以一起吃好吃的东西,看好看的漫画书,”爱丽丝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念叨着,“画画,我还喜欢画画,最想去冒险,你呢?”
她迷惘的歪歪头,女孩阐述的想法过多,自己并不能很好消化。
但是她抓住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字词。
“零食?”
是好吃的东西。
“对!”爱丽丝满怀热枕的紧握住她的双手,翠绿色的眸子再苍白昏暗的走廊里闪耀出自己从未见过的盎然生机,“零食!”
她强忍住才没有冷酷将自己的手抽离,紧握住自己的手掌滚烫妥帖,令人一时间有些沉浸在其中。
“一起吃零食,就是朋友?”
她将两个毫不相关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引发了奇妙的情感反应,甚至都没发觉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爱丽丝似乎在认真思索她话语里面的逻辑性,小孩子天真无邪,想不出来个所以然,果断赞同:“是的,爱丽丝会把最好吃的拿出来一起,妈妈告诉我关系好到一定程度,会互相分享。”
爱丽丝仍旧直白的紧盯着自己,面对毫不避讳的人,她最终没忍住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凉玻璃,这才感觉到一丝理智回归大脑,这才让自己不在恍惚。
她越是没反应,爱丽丝就越努力捕捉着自己毫无肌肉牵扯的脸上出现她所期盼的欣喜神情。
“好了爱丽丝,”似乎察觉到新朋友的抗拒,伊法露娜轻轻将爱丽丝撤出她的身边,“很晚了,给新朋友一些时间,明天我们再听她的答复,好不好?”
爱丽丝并不失落,了然的点点头:“好的,妈妈。”
伊法露娜牵着爱丽丝的手,在临走前看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让人无端的想起来千年前,母亲的族人也是这般看着自己,不知是喜是伤。
“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伊法露娜伸出手想摸她的头,她却豁然睁大双眼,猛地后退一步,身体紧绷着,眉眼间染上一丝狠厉。
“抱歉,”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的伊法露娜收回手,“让你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温和的歉意并未令她松懈,她在那双伸过来的手中看到了并不存在的卷了刃的刀,寒光混着血色尖锐刺入她的眼眶。
她看到伊法露娜再次饱含歉意的对她点了点头,拉着同样不明所以的爱丽丝走向走廊深处。
“不要害怕。”
第二天临近黄昏,爱丽丝敲开了她的房门,“这是奶油饼干,妈妈一个月只能带回来一袋。”
她抬头看着爱丽丝。
“你不应该这么看着我,你应该说‘哇,这个好不好吃’,”爱丽丝有模有样的学着大人的样子,“然后邀请我进去一起吃。”
“我有很多。”
爱丽丝听她这么说瞪圆了眼睛。
长久被冷落的零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让爱丽丝想吃什么拿什么,打包带走都可以。
“我们现在就是最好的朋友了!”爱丽丝这么宣告着,然后看向将自己蜷缩在沙发上的人,“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
我没有名字。
“很重要吗?”
“那当然,”爱丽丝捧着一块面包,小心翼翼的爬上了沙发,不由分说的挨着她坐了下来,“我的名字是我爸爸妈妈取的,你呢,如果你没有名字,那你想要起一个什么名字?”
在爱丽丝贴近她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出来蜷缩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
爱丽丝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名字会有重复,但是你不会,妈妈说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名字……就代表了你。”
名字就是我?
那自己是什么?
眼前忽然浮现出黑色的矿洞,身体在下坠,伴随着不断落下的刀刃和泪水,猛然的风声又将自己带到冰川底部,紧接着暴雨铺天盖地的砸落。
她沉默着,似乎再认真地思索爱丽丝说的话,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冷淡的发呆。
过了许久,久到爱丽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一个极轻、带着不确定的词语飘忽而过。
爱丽丝愣了一下,没有听清,只能凑得更近了,她的肩膀抵着她的肩膀。
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人终于抬起了头,第一次真正的认真的面对爱丽丝,她的嗓音很轻,很是生涩,带了一丝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响。
“落。”
自己的一生,自己的梦境,自己的短暂活着的日子,好像一切都在下落,自己在坠向不知名的地方,落下的雨水,刀光,眼泪,血液。
“我的名字,”像是在说不存在的东西,她吐出口的字眼如此轻薄易逝,“落。”
她只能想到这些。
也是这些,代表了自己这个“人”的全部。
爱丽丝看到了那双非人的奇特的宛若兽类的竖瞳,寡淡的色泽像是蒙了灰尘的琥珀。
她彻底愣住了,不仅仅是因为她说出自己的名字,而是因为那双眼睛,在找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刹那,尘埃尽散,迸发出灿烂的金色光芒。
“小落。”爱丽丝笑着唤着她的名字,“分给你面包。”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块被捏得温热的面包,仿佛那是“朋友”具象化的证明,这是她第一次明白“分享”是什么感觉。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着陌生的词汇,去描述一种更陌生的感觉,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佩勒倪似乎教过自己。
“谢谢。”
“好奇怪,明明是你的面包,”爱丽丝勾起的嘴角沾着面包屑,“不用说什么,快吃吧!”
爱丽丝是香香软软的面包,佩勒倪是甜香浓郁的奶糖。
爱丽丝又带她去了自己的房间,跟自己空荡的房间截然不同,沙发上是柔软的毛毯,桌面上摆放了鲜花,整个屋子暖暖的,并不空荡也不寂寞。
“你看,我画的画。”爱丽丝将她推到一面墙壁前,“怎么样。”
她这次没有躲开爱丽丝的触碰,一转头看到了五彩斑斓的笔触,绿色的波浪环绕着形态各异的生物,金色的鲜花位于中心,灿烂多彩的世界和自己前不久看到的截然不同。
上方颜色对比过强的两种生物衔着颜色纷繁的珠子,头脑莫名刺痛一瞬,困在圆形中的金色百合花化作一个水晶球,逐渐浑浊变成了浓郁的黑色,黑与白在不断闪现,眼前蓦然浮现出碧色竖瞳,银色的发丝纷纷垂落。
在下方还有一群人,衣着服饰可以看出是自己母亲的亲族,耳畔又浮现出焦急地祷言,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沉溺在冰川里的时候,爱丽丝抚上自己的肩膀:“没事吧?”
她强压下那些来自于过去纷乱的画面。
“这是……外面的世界?”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把我看得到的,梦到的画了下来。”爱丽丝歪头,“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跟妈妈一直待在神罗。”
她长久盯着眼前充斥着整个墙面的画作,这里面似乎有个东西,想要告诉她什么。
“对了,这是我昨天晚上画的。”爱丽丝拿起自己的画板,展示给她看,“我梦见的小落。”
那是开满白色花的花树,树下是个长椅,黄色的小人和白色的小人相互依偎,落日绚烂的晚霞映红了大片大片的湖水。
内心深处,仿佛是灵魂,骚动了一下,眼前的一切在倒退,光怪陆离的色彩铺满整个眼眶,紧接着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空茫。
【那是你的家】
空灵的呓语叮铃响起,她猛地深吸口气,短暂的失重感退去,捂住了仓皇的胸口。
心脏在以异常的频率跳动着,像是在遥相呼应什么。
她转身不顾爱丽丝的挽留,离开了房间,独自一人站在空荡的走廊上,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灯光闪烁亮起,迎面浮现一个人影。
那个人正面对落地窗,城市浑浊的微光勾勒出朦胧的身影,像是来自于意识的直觉,潜伏在血脉中的本能,他也似有所感,转过身面,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那一瞬间,缓慢的动作有着微小的停滞。
碧色的竖瞳荧惑幽暗,盛着稀碎的温润星光,带着莫名的熟稔的感觉。
“萨菲罗斯。”
她不自觉地说出他的名字,像是抛出了一块石头突兀地砸在昏暗的空气中。
名字也是一种咒语,徘徊在心中的字眼只要说出了口,就会化作无形的枷锁,将彼此严丝合缝的扣合。
萨菲罗斯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没有探究好奇,也不是怜悯哀伤,反而是沉甸甸的,如有实质。
她听到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响起。
萨菲罗斯同样念出了她的名字。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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