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垣很清楚,当面拒绝了三春泷的邀请,意味着她彻底失去转圜的余地,和壬生臣势不两立。
她倒是不怵壬生臣。论技术和手段,稻垣认为自己绝不比壬生臣逊色,她还有强运傍身;资金方面,三春泷也承诺会在初期给予她一部分无息支援,帮助她完成初始积累——将来,在百花王特有的竞争环境里,哪怕走到了针锋相对的那一步,她也没理由输给壬生臣。
然而,稻垣想错了一点:壬生臣是不可能等到来年春天她入学才收拾她的;不如说,脱离百花王的游戏规则,处理一个不肯屈从的小镇女孩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要容易多了。
要让她沦为“家畜”,不只有在百花王学园内的赌局中击溃她这一个途径。
稻垣没想到报复来得这么快。
她觉察不对,赶到现场的时候,梶已经丧失理智,化身野兽。她意识到这远非寻常的打架斗殴,因为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是随处可见的街头混子,浑身上下写满了某种强烈的目的性——再说,单是三五个混混,怎么至于把梶逼得暴走?
不待她继续思考,梶冲向了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人——面熟,见过,稻垣当场头皮一紧。
那个曾经试图收养她的男人。
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瞬间在她的思维里完成了逻辑闭合:壬生臣调查过她了。他一定知道她国一那年闹出来的收养风波,想必也查到梶有失控伤人的前科——更重要的是,她为了梶的巨额索赔进赌场搏搏命这件事大概率也暴露了。
壬生臣想如法炮制,让一切重演:他们激怒梶,诱导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出手伤人。
更甚者,梶之前已经接受过警察辅导,若再度因疑似蓄意报复的恶性伤人事件被起诉,赔偿问题还在其次——梶有概率被送进少年院。
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稻垣果断扔下书包,一手松开了制服外套的金属扣。
她蹚了两步切进战场中央,将即将爆发冲突的两人隔开。她背抵收养人,风轮转肘砸他当胸,将人振退;同时一掌单撑,向前擦过梶的拳头,顺势往旁侧拨转,紧接着游身上前,一招黄莺掏嗉驾轻就熟掐扣他的喉咙。
很快,梶被迫至窒息,两眼一翻失去意识。
那一刻,稻垣依然冷静。
短短几息之间,她又考虑了很多事。
其实当年她完全可以像今天一样,把梶放倒不让他伤人,那样一来,后面的巨额勒索、以身涉险都无从谈起——可她没那么做。
她八岁来到这个秩序混乱的小镇,惊讶于周遭充斥着如此密度的暴力:个人的暴力、集体的暴力,施暴、防御和反击几乎形成一种固定的交互方式和氛围,不良男女三天两头打架斗殴,暴走族和帮派一言不合就把东西砸烂,人身安全和财物安全都得不到最基本的保障。
而远比这暴烈又更为隐蔽的,是社会与世界的暴力。
稻垣自知,她能活下来,仰赖许多人的善意。但她仍长久地被一种虚无缥缈的恐惧统摄,纤细不过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来自钱、权、势,以及制定规则、掌握支配权的上位者,来自这个无关个人意志而自运行的社会集体、结构本身与其经不起推敲的漏洞。这一切犹如一层巨大的透明障壁,与她庸常琐碎的生活保持距离,又并非全然无迹可寻:没有户籍身份,她等同于不存在,随时消失也不会有人过问;无权无势特招入学,在贵族学校受人欺凌也无可奈何;由于手续审查层面的疏漏,一个恋童癖差点就能合法收养她。
在她裸露的膝盖被年长男人的手掌覆盖、包裹时,她第一次切实地领教凌驾于个人能力之上的、静谧而令人窒息的暴力——那种突如其来又由来已久的恐惧让她失去了阻止梶出手的勇气。梶在保护她,而她眼睁睁看着他险些撞碎在那层障壁上。
时隔两年,她又面临人为制造的、同样的困境。
三春泷那双悲愁凝定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她意识到三春泷那时候是希望自己拒绝她的——三春泷不想将她卷进壬生臣的计划里,她也在保护她。
她想,一直躲在别人身后不是个办法,她总归要靠自己承受外界加诸己身的伤害。
稻垣回身转掌,鹰捉起手转三体式。
不过,既然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她就没有理由两次为同一种恐惧和痛苦所吞没。
后来,稻垣入读百花王学园。在一年一度的百花王缭乱祭上,壬生臣领导的善咲会起义宣告失败,稻垣在荷官的见证下坐在了在壬生臣的对面。
壬生臣扯了扯嘴角:“我没想到这种时候偏偏会接到你的战书——稻垣,你也是来落井下石的吗?”
“你我的恩怨和其他事没有关系,壬生臣。我现在邀赌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件事必须在你离开百花王之前解决,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她从荷官手中接过了两份档案,摆在了桌面上。
“人生计划书?”壬生臣挑了挑眉,“我不记得我有高额负债需要拿人生来抵偿啊。”
人生计划书也是百花王学生会的一项收债制度——对于一部分债台高筑无力支付欠款的学生,学生会代为清偿,从而成为他们的债主;与此同时,学生会会给欠债的学生制定人生计划书,顾名思义,欠债人的人生就此被学生会接管,成为抵债的物品。
尽管学生之间的赌局只在百花王学园以内进行,但写在人生计划书的内容,即使学生毕业离开学校,也必须严格执行——在这所政商后裔云集的名门高校,学生会依靠“赌局—债务管理—债权变更—人生计划书”这套流程坐实了自身作为管理机构的收益和统治地位,同时间接渗透政坛商界的未来,这也是学生会在百花王掌握了绝大话语权的原因所在。
“和债务无关,人生计划书是我提出的赌注。”稻垣叩了叩计划书簇新的封面,“我不是什么富家小姐,全副身家换成筹码也不够格和你上赌桌,所以,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吊灯朝她的脸投下**而冷酷的光线,却没法在她的五官轮廓上照出任何缺陷和波动——对比她正在做的事,她的态度未免太平静了。
是那种饱览世情、不信一物的冷漠。
“壬生臣,我拿我的人生跟你赌——一年前的事,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稻垣提出的赌局是打雀牌。只打一个半庄,两名荷官陪打,各家25000分起手;两名陪打保持绝对中立,不会进攻和牌,也不会故意点炮;她和壬生臣中,半庄结算时分高者胜,若中途被击飞,则赌局直接结束;赌注是彼此的人生计划书。
壬生臣笑得十分凉薄:“你可真能等啊——那年冬天你重伤住院,我和咲良一起去看望你,你都忍住了没有当场揭穿,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没骨气的人,被吓破了胆呢。”
稻垣不以为忤:“如果我是那种人,就会放任梶把你找来那些人挨个揍得半死不活,等他被起诉被勒索巨额赔偿,再扔去一边不管。”
壬生臣指出:“别偷换概念了——你不当着咲良的面指控我,是因为你没有证据。”
壬生臣会陪三春泷去医院探望稻垣,心态类似于杀人犯会在事后回到案发现场。他想欣赏受害人对他的畏惧——若是稻垣不管不顾向三春泷揭穿他,那就更好了,因为三春泷会维护他,他便能借此在二人之间制造嫌隙,将这个心思深重的小学妹从未婚妻的身边拔除。
稻垣冷笑:“咲良相信我,不需要证据。”
壬生臣嗤之以鼻,觉得再搭茬就掉价了,他们好像在比谁更得三春泷信任和喜欢似的。
“我不拆穿你只有一个原因,我不想伤害咲良。”
当年在梶和三春泷之间,稻垣选择了保护三春泷。如若那时让三春泷知道她一心一意爱着的未婚夫人品卑劣至此,居然背着她算计她最重视的后辈,三春泷会崩溃的。
梶受到的伤害可以想办法弥补,可稻垣偿还不了三春泷倾注在壬生臣身上的感情。
她知道,三春泷咲良从来都是只相信正确的事物、做正确的事,硬要说她的人生里有什么“错误”妨害了她践行“正确”,那就是壬生臣葵。
倘若她在那个时候指出这个错误,三春泷恐怕会就此迷失。
“满嘴漂亮话的小鬼。”话至此,壬生臣已丝毫不掩盖他的轻蔑,“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想报仇,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赌注?你只是赌上人生而已,可你我的人生——再怎么样也谈不上价值对等啊,稻垣不梦。”
言下之意很明了,家世、身份、地位并不对等,人生作为筹码自然不等值,他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人。一个小镇女孩的人生才值多少钱?贫瘠得没有特意压榨的价值,壬生臣才不接受这种赔本买卖。
稻垣不知道,她那种对集体意志和阶级支配的忌惮和无力感,壬生臣同样有所体认,乃至更甚——他对上位者的畏惧根深蒂固,因此才四处搜罗人才,驱使他人冲锋陷阵,自身立于不败之地,攫取胜利的果实,壬生臣的行事作风向来如此:对强者畏惧逢迎,对弱者弃如弊履,对实力相当的人收为己用,否则就不择手段打压到底,绝不给对方留下翻身的机会,更不容许对方爬到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稻垣正是他需要打压和提防的那一类人,天分很高但欠缺资源,所以没什么前途。可偏偏这种人一旦得到什么人物的青睐,稍微给予一点资源和照顾,便会像风筝一样乘着一阵好风直上青云——一如她国中时,若没有三春泷看重她,保护她,她早就被人踩成烂泥了,哪有资格跟他叫板?
说穿了就是依附他人而生的吸血虫。
可如今,她想用一次对赌以小博大,将他拉入一个平等的境地里:在赌桌上,没有上等人和下等人,输赢面前,只有胜者和败者。
想得美啊,哪有这种好事。壬生臣绝不给她打败自己的机会。
“不,你只能接受。”出乎意料地,稻垣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像在等待什么人似的,微阖了眼。
壬生臣不解,刚要追问,就有人敲门,不等应答进入牌室。
“打扰了。”学生会书记五十岚清华见到壬生臣,颔首打了个招呼,转向稻垣。
“今天是‘非协力倾向学生’名单发表的日子。稻垣同学,由于你上个月没有缴纳协力金,根据规定,本月起赋予你‘家畜’身份。”话虽如此,五十岚将代表女生“杂猫”身份的铭牌递给稻垣,语气和态度都礼貌客气。
壬生臣哑然失笑:“你故意不缴协力金?”
“是啊,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稻垣接过铭牌,按在了桌上,“我不能为你所用,就该沦为‘家畜’——现在,我如你所愿了。
“壬生臣,你还没有脱去百花王学生会会计的职务,你仍是学生会的干部——
“这是公式战,你无权拒绝我。”
在百花王的现行制度中,“家畜”被赋予的唯一权利就是可以任意向学生会成员发起挑战,后者不得拒绝,赌注不设上限。
壬生臣仍不松口:“可是,赌注不对等的赌局是无法成立的。”
“会长认可了这一赌注。”五十岚忽然插话道。
“什么?”壬生臣难以置信,“你说绮罗莉承认了这次人生计划书的对赌?”
五十岚点头。
面对稻垣,不管怎么样都能摆出不痛不痒的态度,可桃喰绮罗莉的表态却令他一瞬间几乎恼羞成怒:“清华,你是说,在绮罗莉的眼里,一个政治家的儿子,和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的人生是等值的吗?这未免太可笑了!”
五十岚的目光落在稻垣身上:“‘超忆症导致的超常记忆力,对任何事物都能轻而易举掌握的分析和理解能力,同时具备锋利的直觉和自信——虽说冒险精神还未发育完全,但这份天赋和资质值得投资’,会长是这么说的。”
“说谁发育不完全呢。”稻垣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这根本就毫无依据!”壬生臣提高了嗓门,“没有任何实绩,这种评价谁都可以嘴上说说,我是不会承认的……!”
五十岚转过漆黑的眸子,盯着壬生臣,面无表情地用极为静默、不容反驳的语气强调:
“这是会长的决定。”
狂赌小副本下章结束
是稻姐的过去比较重要的碎片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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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冬天亦是最残酷的季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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