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最后一日,天色是沉沉压下来的铅灰,许都街巷间的喧嚣却早早冲破了冬日的凝滞。酉时未至,丞相府邸深处角门外的窄街上,已有顽童耐不住性子,点响了零星的爆竹。那噼啪声闷闷的,像被这厚重的阴云裹住了,不甚响亮,却固执地一次次撕开沉静的暮空,引得墙内深宅里的几声犬吠遥遥相和。
烟火气混着烹煮腊食的油荤香,丝丝缕缕,从千家万户的门缝窗隙间逸出,缠绕在冰冷干燥的空气里,渐渐织成一层温暖的、带着人间盼头的薄纱。这气味本该是暖的,腻的,令人松弛的,可一旦飘入丞相府西侧那座独立僻静的院落,甫一触到院墙内那浓得化不开的苦药气,便仿佛被无形的寒刃切割,瞬间失了根基,淡了滋味,最后只剩一缕单薄的残魂,若有若无地悬在檐角冰棱之间。
院落深处,正房的门扉紧闭着,将满城的节庆声浪隔绝在外。糊了厚棉纸的窗棂透出昏黄微弱的光晕,那是案头一盏孤灯在寂静中燃烧。房内药气郁结,几乎令人窒息。四方密闭的空间里,唯有炭盆深处偶尔爆出一点火星的微响,以及一种沉重、艰难、带着刮擦般杂音的呼吸声,在浓稠的空气中艰难地冲撞、回荡。
郭嘉陷在厚厚的锦衾与裘皮堆叠的卧榻深处。枕衾间昂贵的丝绸光泽,映着他灰败的容颜,衬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死寂。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便突兀地高耸起来,像嶙峋山石,撑着一层薄薄的、毫无血色的皮。眼窝深陷,浓密的睫毛此刻沉重地覆着,在眼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青黑阴影。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费力,胸腔起伏微弱,喉咙深处发出令人心悸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拉般的嘶鸣。那声音断断续续,每一次艰难的喘息之后,都伴随着一阵无法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闷咳。他身体蜷缩着,随着咳嗽剧烈地抖动,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胸前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侍立榻边的亲随郭平,屏息凝神,手里捧着一只温热的药盏,碗中浓黑的药汁随着他主人身体的痉挛而微微晃荡,漾开一圈圈涟漪。他的眉头紧锁,眼中忧虑深重,几次想上前,却又不敢打扰那阵似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痛苦。终于,那阵骇人的咳声渐渐低弱下去,郭嘉的身体瘫软下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只余下短促的、嘶哑的喘息。
郭平这才敢上前半步,将药盏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祭酒,药温好了……”
郭嘉无力地摆了摆手,动作幅度极小,仿佛抬起手臂便已耗尽了力气。他的眼皮微微掀开一丝缝隙,眸光涣散,空茫地掠过郭平的脸,又缓缓移向那扇紧闭的窗。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去。院中那株孤零零的老梅树,虬曲的枝干在深蓝的暮色里伸展成模糊而倔犟的剪影。更远处,似有隐隐的鼓乐丝竹之声,被高墙阻隔,又被空旷的庭院吸纳,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不真切的嗡鸣,如同隔世的潮汐。
“外面……”郭嘉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识,像砂纸磨过枯木,“……下雪了么?”
郭平愣了一下,下意识望向紧闭的门窗。屋内药气熏蒸,炭火烘烤,隔绝了外界寒气,他并未觉察。“回祭酒,白日里天色沉得厉害,想是……”他揣度着,“许是要下了。”
郭嘉的目光依旧执着地凝在那扇窗上,深陷的眼窝里,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执着地燃烧着,仿佛在穿透厚厚的窗纸与凝滞的空气,望向某个未知的所在。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郭平几乎以为他又昏睡过去。
“扶我……起来。”郭嘉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郭平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祭酒?”他脱口而出,捧着药碗的手下意识收紧,“外面寒气重得很,您这身子骨万万经不起……”
“无妨……”郭嘉打断他,气息短促,“就看一眼……雪……”那“雪”字吐得轻飘飘,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执拗的向往。
郭平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沉淀着太重的疲惫,却又固执地亮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苗。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性,看似温和随意,骨子里却自有旁人难以撼动的执念。
他放下药碗,动作极其谨慎地靠近榻边。先是掀开一层层厚重的裘被,再将郭嘉瘦得几乎只剩骨架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腰背。入手的分量轻得令人心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扶着郭嘉坐起身来。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郭嘉的喘息便又急促起来,额上渗出更多冷汗。
郭平迅速拿起一件厚实得惊人的玄狐大氅,严严实实地裹在郭嘉几乎撑不起衣服的单薄身躯上,又仔细地将风帽拉起,遮住他毫无血色的脸颊和脖颈。饶是如此,接触到室内稍凉的空气,郭嘉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无法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一股清冽、冰冷、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卷走了屋内沉滞的药味。郭嘉被这冷风一激,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阵沉闷压抑的呛咳。郭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郭嘉只是在咳喘稍平后,固执地抬起头。
真的下雪了。
不知何时开始,细碎的雪粒已然变成了漫天轻盈的飞絮。无声无息,密密匝匝,从深邃无垠的墨色天穹深处飘落下来。没有风,雪花便直直地坠落,带着一种庄严而慵懒的姿态,覆盖了庭院中的石板小径,覆盖了枯寂的花坛,覆盖了那株老梅树虬结的枝干,也覆盖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屋檐和高耸的院墙。
天地间一片静谧的白。院墙外隐隐传来的除夕喧嚣,远嫁女儿归宁的细碎笑语,觥筹交错的劝酒声,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甚至更远处主街上偶尔爆开的、稍显响亮的爆竹……所有这些声音,似乎都被这无边无际、无声无息坠落的白雪吸收、柔化、推远了,变得模糊不清,成了这雪夜宏大寂静幕布下微不足道的、遥远的背景杂音。
整个庭院,仿佛陷入了一片与世隔绝的、纯净而冰冷的真空。只有雪落下的声音,细细簌簌,像春蚕啃食桑叶,轻柔地摩挲着耳膜。檐角下,悬挂着的几盏素白防风灯笼,在静默中散发出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将那飞舞的雪花映照得如同夏日里迷路的萤火虫群,在这方小小的、被遗忘的清冷庭院里,做着徒劳而温柔的盘旋。
郭嘉倚在门框上,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交给了身后的郭平。他微微仰着头,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却异常瘦削的下颌。那双深陷的眼眸望着门外这片无声飘落的白,眸中那点微弱的光亮,在雪光的映照下,似乎奇异地、极其缓慢地燃烧了起来。像冰层深处终于被凿开一丝缝隙,透进了久违的天光。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许久,许久。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轻缓,怕惊扰了这天地间唯一的精灵。那沉重的、带着刮擦声的喘息,竟也在这片雪落的静谧中,奇异地舒缓了几分。
“扶我……出去。”郭嘉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比在室内时要清晰一些,甚至隐约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弱的气息。
“祭酒……”郭平迟疑着,目光扫过院中石板上迅速积起的薄雪,那寒意几乎能穿透厚厚的靴底。他实在担忧。
“就廊下……”郭嘉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片簌簌而下的雪幕,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站一站。”
抗拒是无用的。郭平只能更紧地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迈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靴底踏上冰凉的石阶,发出轻微的声响,瞬间便被雪落的声音吞没。他们在廊檐下站定。屋檐遮挡了他们头顶的天空,但前方开阔的庭院,那纷纷扬扬、永不止息的白,毫无遮拦地涌入视野。
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穿透了厚厚的玄狐大氅,针一样刺着郭嘉早已衰败不堪的肌骨。他又忍不住闷咳了几声,身体微微发颤,却固执地没有后退半步。甚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手臂。
那只手,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苍白得像久不见天日的玉石。宽大的狐裘袖口滑落下来一小截,露出同样毫无血色的手腕。他将那只手,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廊檐遮蔽的范围。
冰冷的雪花,轻盈地、毫不迟疑地,坠落在他毫无遮挡的手心。
一点微凉的触感,倏然在肌肤上绽开,旋即被体温融化,化作一滴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水渍。接着,又有新的雪花落下,融化……周而复始。
郭嘉一动不动,凝视着那些不断在他掌心消逝的生命。那点冰凉持续地刺激着麻木的神经末梢,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尖锐的刺痛感。这痛感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穿透了重重迷雾与沉疴的封锁,固执地维系着他与这真实世界的最后一点脆弱联系。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掌心,也落在他并未拉起风帽的头顶、肩头。几片雪花甚至飘落在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上,融化的冰水沿着深刻的纹路缓缓滑下,留下蜿蜒的湿痕。他恍若未觉。
时间在这片无声的降落中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长廊尽头,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两名身着厚袄、腰间佩刀的巡夜亲随,提着防风灯笼,沿着抄手游廊走了过来。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晃动,拉长了他们沉默的身影。显然是他们巡经此地,骤然发现廊檐下这披着玄狐大氅、几乎要与暗夜融为一体的病弱身影。
为首那名身形魁梧的亲随显然认出了郭嘉,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愕和敬畏。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不敢贸然靠近打扰,却又不能视而不见。只能在几步外站定,恭谨地垂下头,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问候:“祭酒……您……您怎么出来了?外面寒气太重,您身子要紧……”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因紧张而微微发紧的干涩。
这突兀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此间维持了许久的微妙平衡。
郭嘉那只一直伸在廊外、承接雪落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风帽的阴影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望向来人。
那眼神沉静得可怕,没有被打扰的愠怒,也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他早已预料到任何声响,又或者,他早已身处另一个维度,感知不到这尘世的惊扰。他的视线并未聚焦在说话的亲随脸上,而是越过他,穿透他,落在庭院深处那片茫茫的飞雪之中。
然后,在两名亲随愈发紧张的注视下,在郭平满含忧虑的屏息中,郭嘉抬起了那只空着的左手——那只并未沾上雪花的手。
他将一根枯瘦得如同冬日枯枝的食指,轻轻地、却又异常清晰地,竖在了自己苍白得不见血色的唇前。
一个无声的、却重逾千钧的示意。
嘘——
风雪无声,天地屏息。
做完这个动作,他仿佛耗尽了一瞬的气力,那只手便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了冰冷的廊柱上。他再次转过头,目光重新投向庭院中那无边无际、永不止息的雪幕。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在他玄色的狐裘上留下点点白痕。
他凝视着那片虚空,唇边似乎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一个难以言喻的弧度。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陷入某种深沉幻觉的、专注的表情变化。
接着,他用一种极轻、极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确定性的气声,仿佛在向身边看不见的存在低声陈述一个秘密:
“……她在和我说话。”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如同雪花坠地,连一丝微澜都未曾激起,瞬间便被无边无际的落雪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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