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的沉寂,如同冰封的湖面,在门扉合拢的瞬间彻底凝固。檐下两盏素白灯笼投下的光晕,在空旷的石板庭院里晕开两团惨淡摇曳的昏黄,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将周遭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漫长扭曲。风穿过枯枝的呼啸,灯笼吊绳摩擦木梁的吱呀,在这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屋内更是寒窖。冷硬的木板床铺着薄褥,一床半旧的青布棉被触手冰凉。唯一的木案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火苗如豆,光线微弱得仅能照亮方寸之地,墙壁上投下巨大摇晃的影子,更添几分萧索。空气里弥漫着久闭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股渗入砖缝木隙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湿寒。冻得麻木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解开斗篷系带的动作都显得笨拙僵硬。湖蓝色的斗篷被胡乱搭在冰冷的椅背上,如同一只折翼的蝶。
蜷缩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薄被紧紧裹住身体,试图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在惊恐、茫然、孤寂和那墨蓝色身影难以解读的沉重一瞥间反复冲撞。郭嘉……那个名字带来的冰冷重量,与夹道中他温和的言语、刻意放缓的步伐形成诡异的割裂。这割裂感缠绕心头,如同阴冷的藤蔓,勒得人喘不过气。疲惫终于压垮了紧绷的神经,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中沉浮,坠入不安的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兀而清晰的叩门声,如同冰锥凿击,猛地刺穿了听雪轩死水般的沉寂。
笃。笃。笃。
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清晰地穿透厚重的门板。
心脏骤然缩紧,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寒意顺着脊椎骨急速攀升。是谁?值守的军士?还是……更深沉的试探?指尖下意识地揪紧了冰冷的被褥,身体僵硬地坐起,侧耳倾听。
门外并无其他声响,只有那规律的三声叩击后,再次陷入沉寂。
掀开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四肢百骸。鞋袜早已冻得冰冷僵硬,踩在地上如同踏着寒冰。拢紧身上单薄的深衣,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干涩和心头的悸动,一步步挪向那扇隔绝内外的门板。
手搭在冰冷的门闩上,冰冷的触感刺得指尖一缩。迟疑片刻,终于用力拨开门闩,拉开沉重的门扉。
凛冽的寒气夹杂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门外檐下灯笼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依旧是那身深海般的墨蓝深衣,外罩同色鹤氅。
郭嘉。
他竟然去而复返?距离上次离开,恐怕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
他就站在风雪交加的庭院中央,并未站在檐下避雪。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落满了他的肩头和风帽,在墨蓝色的衣料上缀满晶莹的碎玉。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双层竹编食盒,另一只手臂间松松地拢着几卷纸色微黄的抄本。
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比初遇时更加苍白,嘴唇几乎失了血色,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在风雪夜色中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看到我开门,他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温和。
“叨扰刘娘子安憩了。” 他的声音低沉依旧,被风雪裹挟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凉意,“方才想起,此间初置,炭火饮食恐未周全。” 他抬起提着食盒的手示意了一下,“奉孝顺道备了些许粗劣点心,还有几卷抄本,聊供娘子打发这漫漫长夜。”
顺道?这僻处府邸最深角落的听雪轩,与任何“顺道”都毫不相干。心头的警惕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再次无声涌动。一个位高权重的军师祭酒,深夜冒雪,只为给一个初来乍到的质子送点心书卷?这反常的殷勤背后,究竟是何用意?是丞相的授意监视,还是他个人别有所图的试探?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臂弯里的抄本,纸色沉郁,墨迹清晰,绝非仓促可得。更不必说这大雪深夜里“顺道”带来的食盒。
然而,未及细细思量,一股极其熟悉的、若有似无的甜香,竟穿透了凛冽的风雪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了鼻腔。
那是一种记忆深处的烙印——清甜的麦芽糖混合着新磨糯米粉的醇厚,夹杂着幽州特产的、晒干后碾碎的野山枣泥特有的微酸果香。是蓟城街角那家老字号点心铺子,阿娘最爱买给我、而我每次都要缠着多要一个的“枣泥如意酥”。
这股熟悉至极的气味,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冰冷的堤防。十六岁少年人的心性,终究敌不过这来自故土的隐秘诱惑。那些关于阴谋、试探的沉重疑云,在这突如其来的、刻骨铭心的香甜面前,竟奇异地被冲淡了。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肚子甚至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清晰得令人耳根发热。
被寒冷和孤寂冻结的戒备,如同春阳下的薄冰,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纯粹而真实的、难以抑制的欣喜,如同冰层下悄然游弋的小鱼,终于挣扎着冒出了头。
“……谢过郭祭酒。” 我微微屈膝行礼,声音里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份因熟悉香气而骤然明亮的眼神,以及微微加快的语速,恐怕早已泄露了心底翻腾的情绪。
郭嘉的目光一直沉静地落在我脸上。当我眼中那抹因枣泥酥香气而骤然亮起的光彩闪现时,他深潭般的眸子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那瞬间的凝滞极其短暂,却被我清晰地捕捉到。仿佛他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随即,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竟缓缓晕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冰封的墨玉被投入了一点烛火,深沉的底色中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暖意,又带着一种近乎恍惚的、穿越时光般的震动。他看着我,那目光专注得甚至有些失神,仿佛透过眼前少女因欣喜而微亮的脸庞,看到了某个久远模糊、却又清晰刻骨的影像。
“你……”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有话即将脱口而出,却又在下一秒被强行扼住。短暂的恍惚之后,那眸中的震动迅速沉淀,重新覆上一层温和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唇边的弧度加深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的、带着距离感的从容,反而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温和。
“你笑起来,” 他的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目光依旧停留在我的脸上,仿佛在细细描摹那尚未完全消散的笑意,“是极好看的。”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品味自己的话语,“应该……多笑笑。”
这话语轻柔,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关切,在这风雪交加的寒夜听雪轩外,却显得如此突兀而熨帖。像是冰冷的石头上落下了一片温热的羽毛。一股暖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口蔓延开,脸颊也泛起一丝微弱的热度。十六年来,除了养母会这般温柔地夸赞,何曾听过外人如此言语?
这份熨帖,短暂地压下了对他去而复返的疑虑。我抬起头,目光大胆地迎向他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眸,心里的疑惑终究按捺不住,如同初春悄然钻出冻土的嫩芽:“祭酒军务繁重,丞相倚重……为何……” 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斟酌着措辞,“……为何深夜还要亲自来看我?”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我们之间。
郭嘉闻言,脸上的笑意并未褪去,反而多了一丝淡淡的、近乎自嘲的意味。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轻轻拂了拂落在食盒顶盖上的积雪,动作优雅而从容。目光投向我身后的屋内,那扇敞开的门内,只有一点如豆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简陋冰冷的陈设。
“军务再重,也需要喘息片刻。”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沙哑,语调却异常轻松自然,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方才议事结束路过此处,想着这里偏僻清冷……”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清晰地映出我裹在单薄深衣里略显瘦小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到你这小小一个,孤伶伶地在这偌大的府邸角落里……”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词句,也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中。随即,唇边那抹温和的弧度染上了一层更深、更真实的暖意,声音也轻柔了几分:“……身子骨看着也单薄,站在这风口雪地里,可怜见儿的……” 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很轻,几乎被风声吞没,却带着十足的真诚,“倒让我……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了。”
“同病相怜?” 这个词让我微微一怔,脱口重复道。
风雪似乎更小了,天地间只剩下细雪无声飘落的静谧。
郭嘉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投向庭院深处那几株在风雪中沉默伸展着嶙峋枝丫的老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方才的温和暖意如同退潮般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幽潭般的落寞。那落寞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从灵魂深处悄然弥漫出来,浸润了他苍白的侧脸线条。
他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目光已变得悠远而缥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风雪夜幕,望向了某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虚空。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柔和,“……奉孝家中,也曾有个小妹。” 他的语速变得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在寂静的雪夜中显得格外清晰,“算起来……若她还在,年纪……应与你相仿。” 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只是许多年前,一场……意外……便再无音讯了。”
他停顿了许久,沉默在风雪中蔓延。那沉寂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充满了无声的追忆与沉重的遗憾。他微微侧过头,似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我探究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回那几株枯瘦的老梅上,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片:
“方才……看到你的笑容,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她小时候……缠着我要糖吃的模样。” 他的嘴角似乎想要牵起一丝怀念的笑意,那弧度却最终凝固在一种极其苦涩的怅惘里,显得异常脆弱。一丝深刻的悲悯与无法言说的失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眉心,久久不曾散去。他甚至无意识地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指尖轻轻捻了捻鹤氅袖口冰凉的云纹锦边,仿佛那个需要他牵着手、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只剩下指尖这一缕虚无的触感。
风雪无声,庭院寂寂。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将我们两人笼罩在一片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暖色光圈里。他墨蓝色的身影立在飞舞的细雪中,那深沉的落寞如同无形的墨汁,在雪地上晕染开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那落寞并非源于权势倾轧,也非源于病体沉疴,而是源自血脉深处被生生斩断的牵绊。这份情绪如此真实,如此沉重,绝非作伪。
心中原本翻腾的冰冷疑虑,在这份沉重的失落面前,如同被投入暖流的积雪,无声地消融了大半。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在心尖蔓延开来。是同为异乡人的漂泊感?是对他口中那未曾谋面的、走失女孩的同情?还是对他此刻展露无遗的脆弱产生了一丝感同身受的柔软?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最终化为一句低低的回应,湮灭在风雪里。
郭嘉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凝滞,他很快收敛了那瞬间流露的脆弱。再转过头时,脸上已重新覆上了温和从容的面具,只是那眼底深处的落寞尚未完全褪尽,如同墨玉上残留的水痕。
“风雪大了。” 他语气恢复如常,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将手中的食盒和抄本向前递了递,“这些,刘娘子且收下吧。聊以……御寒解闷。” 他的目光扫过我单薄的衣衫和被寒风吹得有些瑟缩的肩膀,“更深露重,娘子早些歇息。”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竹编食盒的提梁,那上面还残留着他掌心的微凉温度。另一只手接过那几卷纸质的抄本,触手沉重冰凉。
“多谢祭酒。” 再次敛衽行礼,这一次,话语里的那份疏离的客套,似乎淡了几分。
郭嘉微微颔首,并未再言语。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深邃依旧,如同幽潭,再无波澜。随即,他拢了拢肩头的鹤氅,转身,墨蓝色的身影无声地步入风雪更深处,很快便被庭院外更浓重的黑暗吞没,只留下雪地上几行浅浅的、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足迹。
我立在门口,久久未动。食盒里散发出的、熟悉的枣泥酥甜香,与怀中抄本散发的陈旧墨香混合在一起,缠绕在鼻端。风雪卷着寒意扑在身上,却似乎不再像先前那般刺骨。心头的冰凌,已被那突如其来的枣泥香气、那短暂的真切笑容、以及他眼底那抹深重的、关于走失小妹的落寞,悄然融开了一道微暖的缝隙。
檐下的灯笼兀自摇晃,将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空旷的石板地上。风雪呼啸依旧,听雪轩的夜,却似乎不再那么寒冷彻骨,无边无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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