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洞开的瞬间,庭院深处那两尊并肩而立的雪影,毫无遮拦地撞入郭嘉的眼底。
大的那个,身量颀长,眉目清冷,脖颈间缠绕着的一缕深蓝布条在风雪中微微飘动,如同墨玉上一点固执的印记。小的那个,歪着脑袋,憨态可掬,紧紧依偎在旁。它们无声地立在漫天飞絮之中,洁白的雪层覆盖了石板的冰冷,却清晰地勾勒出两个身影相互依偎的姿态,仿佛在这孤寂的庭院里,自成一方小小的、不容侵犯的世界。
郭嘉的目光猝然定格在那高大的雪人之上。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如同被投入了巨大的冰棱,骤然凝滞。眼底方才因看到我开门而漾开的温和涟漪瞬间冻结、碎裂,被一股汹涌而至的、极其复杂的洪流所取代——惊愕如同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深潭的幽暗;随即是难以置信的震动,仿佛平静的湖面被巨石砸开万丈波澜;更深沉地,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最隐秘的心弦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拨动,发出低沉而强烈的嗡鸣,带着一丝猝不及防、却又无比清晰的钝痛感,直抵灵魂深处。
他脸上的血色似乎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漫天飞雪更加苍白。薄薄的唇线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握着袖中暖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起清晰的青白,深陷在柔软的皮毛里。风雪在他身后无声地翻卷,墨蓝色的鹤氅下摆被风吹起微小的弧度,他整个人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门外的风雪中,视线死死地胶着在那两个雪影上,仿佛要将那无声的守望烙印进瞳孔深处。
时间在漫天飞絮中,仿佛被拉长、凝滞。雪落无声,唯有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这死寂的凝望只持续了短暂的、却又无比漫长的一瞬。郭嘉猛地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如同落下的帷幕,迅速而彻底地遮盖了眼底所有翻腾的惊涛骇浪。当他再次抬起眼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幽深依旧,水面下却再无波澜。只是那层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柔软痕迹。他脸上僵硬的线条也松弛下来,重新覆上一层面具般的平静,只是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比之前多了一分真实,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温和。
他的视线终于从雪地上移开,重新落回我脸上。目光扫过我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上尚未褪去的、因堆雪而残留的兴奋红晕,以及那双还带着一丝雀跃余波、此刻却因他的注视而染上些许茫然和不安的眼眸。
那目光,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洞察力,仿佛瞬间便了然了这庭院中无声雪塑的由来——一个十六岁少女在孤寂雪天里,用冰与雪堆砌出的、隐秘而天真的寄托。
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灼热的暖流,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底最深处悄然滑过,如同雪层下奔涌的暗河。然而,这暖流刚一浮现,便被一层更厚、更冷的坚冰强行覆盖、压制。面对眼前这张还带着孩子气茫然的天真脸庞,那冻红的鼻尖像一枚小小的、脆弱的印章,无声地提醒着他某些不可逾越的界限。所有的震动、欣喜、悸动,所有翻涌的、不合时宜的异样情愫,都被那双沉静的眼眸无声地、决绝地摁回了灵魂最幽暗的角落。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风雪特有的凛冽寒意,让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幅度极小。随即,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惯有的沙哑,却比方才多了一丝刻意的轻松,试图拂去门前的凝滞:
“雪势正盛,园中几处景致,倒也别有意趣。” 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我的脸,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征询,“刘娘子……可愿随奉孝移步一观?”
赏雪?在这丞相府深处?我微微一怔,方才堆雪人时那份隐秘的雀跃尚未完全消散,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搅动。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门外那条被风雪笼罩的、幽深冰冷的夹道。高墙森严,甲士巡弋,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锋之上。一丝本能的警惕和犹豫悄然升起。
然而,目光掠过庭院中那两个无声守望的雪人,再看看眼前郭嘉平静无波却隐含一丝温和期待的脸庞,那份属于孩童的天性终究压倒了理智的藩篱。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太久,对自由的渴望,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如同冰层下的种子,在“赏雪”这个词的诱惑下,破土而出。更何况……是他提出来的。
“……好。”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却是终于冲破囚笼的、小小的雀跃。
郭嘉眼中那抹温和的暖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踏出听雪轩门槛的瞬间,一股比院内更凛冽、更空旷的风雪寒意扑面而来,激得人浑身一颤。然而,脚下不再是冰冷的石板庭院,而是丞相府深处、一条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蜿蜒曲折的碎石小径。小径两侧是高大的松柏,墨绿的枝叶上积满了晶莹的白雪,沉甸甸地垂下,形成一道道天然的雪拱。更远处,隐约可见覆雪的假山轮廓,以及结着薄冰、反射着雪光的小小池塘。
郭嘉并未走在前面引路,而是与我并肩而行。墨蓝色的身影在漫天飞絮中显得清瘦而挺拔。他步履沉稳,刻意放慢了速度,靴底踏在松软的雪层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咯吱”声。
起初的几步,我还带着几分拘谨和警惕,目光谨慎地扫视着周遭陌生的景致,脚步也迈得小心翼翼。然而,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园林,静谧得如同被时光遗忘的仙境。四下无人,唯有雪落的声音。厚厚的积雪掩盖了所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只剩下纯净无垠的白和墨色枝干的线条。几只不畏寒的灰雀在覆雪的枝头跳跃,抖落簌簌雪粉。
那份属于孩子的天性,终究在这样广阔的、无人注视的雪白天地里,无可抑制地释放出来。脚步渐渐轻快,不再满足于循规蹈矩地踩着前人的足迹。我微微提起深衣的下摆,靴尖故意去踢踏路边松软的雪堆,看着洁白的雪粉飞扬起来,在昏黄的灯笼光晕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那些不断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点冰凉的水渍。又或者,故意偏离小径,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一株低矮的、挂满冰凌的灌木旁,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触碰那晶莹剔透、如同水晶雕琢的冰挂,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和奇妙的触感。
“郭祭酒,你看!” 我指着假山旁一株造型奇特的枯树,它的枝丫扭曲盘旋,此刻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如同一条蛰伏的玉龙,“像不像盘着的龙?”
郭嘉循声望去,目光在那覆雪的枯枝上停留片刻,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确有一分神似。”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纵容的意味。
得到肯定,心中那点小小的得意如同投入雪地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更多的兴致。我索性小跑几步,靴子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印痕,跑到那假山旁的一处缓坡。坡上的积雪格外平整厚实,在雪光映照下如同铺开的巨大绒毯。一个念头闪过,我回头看了郭嘉一眼,他依旧站在原地,墨蓝色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沉静的礁石,目光温和地追随着我。
心念一动,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呀!”
一声短促的低呼脱口而出。身体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仰面摔倒在厚厚松软的雪坡上!冰凉的雪粉瞬间钻进领口、袖口,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但更多的是接触柔软雪层时奇妙的缓冲感和一种肆无忌惮的自由感。我忍不住在雪地里打了个滚,深色的衣料上瞬间沾满了洁白的雪沫,头发也散乱开来,粘着细碎的雪粒。笑声终于抑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溢出,清脆而短促,带着纯粹的、孩子气的欢快,在寂静的雪园里荡开小小的涟漪。
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视野中是铁灰色天幕下纷扬洒落的、无穷无尽的白色精灵。胸腔里鼓胀着一种久违的、酣畅淋漓的轻松。
郭嘉并未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我在雪坡上孩子气的翻滚。墨蓝色的鹤氅在风雪中纹丝不动。他脸上的神情隐在风帽的阴影和飞舞的雪幕后,看不太真切。唯有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眸,在昏黄的灯笼光晕映照下,清晰地倒映着雪地里那个滚了满身雪沫、笑得毫无防备的身影。
那眼神里,方才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仿佛被这纯粹的笑声和天真的举动悄然融化。一层极其柔和的光晕,如同初春消融的冰面下涌动的暖流,缓缓地、无声地漫溢开来,浸润了他眼底所有的深沉与幽暗。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足以抚平所有褶皱的、近乎悲悯的温柔。他看着我,仿佛看着某种失而复得的、脆弱而珍贵的宝物,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守护姿态。
风雪无声,天地间只剩下雪落的簌簌声和我尚未平息的、带着喘息的笑声。
在这片奇异的、短暂的静谧里,郭嘉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梦呓般,极其自然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轻轻响起:
“我……能叫你鹤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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