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日夜,覃州许府。
月上柳梢头,墙外游更声。灶房的厨娘和丫鬟在为明日的早膳做准备,大门内的甬道上停着一辆板车,小厮们来来往往,把在仓库里的大箱小箱往车上搬。
“二公子这箱买的是什么?死沉死沉的!”一个小厮崩溃道。
“白米,满当当的白米!能不沉么?”跟他同抬一只箱子的小厮看了眼封条上的字,木着脸道。
“你们就知足吧,我们这箱是书。”落后他们几步的两个小厮抬着一只更有分量的箱子,额角青筋都蹦了起来。
有他们开头,其他小厮也都讨论起来:
“哪有用送这些东西送恩公的?直接给银票不行嘛!”
“哎呀二公子说了,恩公那边买东西不方便。”
“那个恩公家里小孩挺多啊?这两箱全是孩子的衣服!”
“这得是有多少小孩啊!”
“诶?怎么还有一箱草药?”
“别管是什么了,快搬快搬,二公子明儿个一早就要出发呐!”
“闭嘴闭嘴,都闭嘴!”一声怒呵响起,喧哗声戛然而止。郑伯插着腰站在廊下,小老头训起人来还蛮有气势:“二公子买什么是你们讨论的么?要是把老爷和夫人吵醒了,小心给你们寻个恶主子卖喽!”
“噫,郑管事,”抬了袋黍子的小厮满不在乎地挤挤眼,“您就不能换个吓唬人的……诶诶,我闭嘴!我闭嘴,嘿嘿……”
甬道那边热热闹闹,庭院里却只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喧哗,还不如院子里春虫的鸣叫声响亮。许婉宁点着一盏小灯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旁,正在理桌子上五颜六色的线。
“小妹,怎么还不睡?”许殊何走了过来。他头疾才好不久,虽然已经重新投身到家族诸事的处理中,却仍有一些轻微的憔悴。此时他刚沐浴去一天的劳碌,只穿了一身里衣和一件薄褂,来院子里晾头发,正巧碰见在赶工的许婉宁。
“二哥?”许婉宁抬起白里透粉的小脸儿,说话的声音不高,温温柔柔的,“我明日还要去学女红,可师父留的功课还没绣完呢。”
“这样啊,那二哥在这陪你会儿。”许殊何坐在了她旁边的石凳上,帮她整理桌子上的线轴。
许婉宁往父母卧房瞥了一眼:“我还是自己弄吧。”
许殊何:“不要紧,爹和娘都睡了。”
许婉宁又朝父母的卧房看了一眼,这才安心地捧起绣绷。
许殊何看见了小妹正在绣的图案,正是一朵金黄的管瓣花朵,不禁愣住,问:“这是……别晚情?”
“不是,这是金菊。”许婉宁道,“别晚情是什么?”
许殊何:“……哦,别晚情是一种原产在南方的花,后来被怀玉山谷引种到了中原,怀玉山谷拿它的花形当作传讯符号。
许婉宁笑笑:“难怪我不认识呢。”
她作为正儿八经的世家小姐,大多数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最多在丫鬟的陪同下去逛逛街,对江湖上的大多数事是不知道的。
兄妹二人守着一盏小小的烛灯,一个绣花,一个理线。甬道那边的人声渐渐平息,周遭只剩虫鸣和风吹叶子的窸窣,几盏茶的功夫下去,许婉宁的金菊基本成形,而许殊何已经把线轴全部码好,坐在那里游了神。
“哥,想什么呢?”许婉宁笑着问。
许殊何:“……婉宁,司徒家的那位长子,你真的喜欢吗?”
金原司徒氏是许母新相中的一个书香门第,家风清正秉直,虽然不是武门,但财力和人脉与许家旗鼓相当,既不怕许婉宁嫁过去后没富贵可享,也不怕她受欺负,当真是极好的选择。许母发现这户人家后非常惊喜,先去得到了许振铎的首肯,然后美滋滋地拿着司徒大公子的画像去问女儿,许婉宁很乖地点了头。
许婉宁没想到哥哥会忽然问这样的问题,脸颊泛起了红晕,偏着头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小声答:“……我没想过喜不喜欢,只知道他是爹娘精挑细选的,一定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这样就行了。二哥,你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许殊何目光微暗。如果他从未见过卜秋台,小妹能寻到这样一门亲事他大概会很满足,可现在不是了,他知道事情本不该如此,只是违背的后果太沉重罢了, “……我在外面结识了一位朋友,是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姑娘。”
他本不想在小妹面前讲起卜秋台的事,可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提了起来。许婉宁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静静地听二哥说话。
许殊何:“她的父母也给她定了一门亲事,但她离家出走了。”
“什、什么?”许婉宁惊讶极了,“一个姑娘……离家出走,从家里跑出来了?!”
许殊何:“是。”
“天呐!”许婉宁虽然不晓得二哥说的是谁,却替那个不知轻重的姑娘着急起来,一时竟连手里的帕子都顾不上了,“那她以后怎么办啊!是她父母挑的男方不好吗?”
许殊何:“不是,对方很好,很完美。”
许婉宁愕然:“那为什么……”
许殊何:“因为她不想当另一个人的‘内人’。”
许婉宁没听明白。
“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许殊何看着那基本成形的金黄花朵,不知是因为欣赏,还是无奈,将嘴角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父亲让我与大哥走的路,就是她想走的路,她想自己出去扬名立万。”
许婉宁的眼睛睁得溜圆,简直像在听一桩奇闻异志。她从小到大一直规矩地当世家小姐,从未想过以后除了嫁人生子外还有什么别的路子,一个月前听说二哥提议给自己找个上门夫君都被好生冲击到了,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奇葩的姑娘?
等等,这么奇葩的姑娘,她此前好像还真听说过一个。
许婉宁眨了下眼,柔声细气地道:“我记得……怀玉山谷的大小姐好像也离家出走了,是因为卜宗主不让她当少宗主,临走前还把镇谷之宝给摔碎了。”
许殊何笑了,心想卜秋台还真是声名远扬,连小妹这种久居深闺的小姐都听过两耳朵她的传闻。
也难怪,她实在太惊世骇俗了——“我若失少宗主之位,怀玉山谷则失紫棘。”此话一出,如油锅泼水,从世家大族到寻常百姓都沸腾了。遥记得当年,每一条街上都有人在谈论她的所为,每一个茶馆里都有惊堂木为她而响,更别说在此后很长一段年月里,她作为主角在无数话本和戏折中生生死死、好不精彩,真真假假的事迹与其祖父灭银的故事一样脍炙人口,实在由不得许婉宁不知道。
许殊何微笑道:“对,是有那么个人,你没记错。”
许婉宁想起来那位传闻里的大小姐的结局很是凄凉,于是问道:“那你的朋友后来过得好吗?”
她是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第二个选择一条异路的姑娘是否有了好的结果。
“我……不知道。”许殊何道,“她确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在江湖上自由地闯荡,还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保护了很多人,但过去我每次见到她时,她都带着很重的伤,有一次差点就救不回来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她过得算不算好。”
“哦,这样。”许婉宁捏了捏绣绷,“也难怪,一个孤女会很容易被人惦记的。”
但那也足以让她感到惊奇,毕竟她想不出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怎么能保护很多人,故而又十分感兴趣地打听道:“她做过什么事?”
许殊何回想了一下,发现那可太多了——
她在连云峔弟子遇险时袭击了大都佐;
她在韩天铄伸出魔爪时挺身而出;
她杀死原宙,挽救了七窍峰内的一众宗主和门生;
她示警卜靖廷,使众家在荣华城免于落入圈套;
她以一个虚名震慑住熙日宗长达半年,为四大宗赢得了喘息之机。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还当过天机玄主人。
这些还只是他知道的,或许她做过更多,但这些事或多或少牵涉到卜秋台的身份,许殊何大多没法跟小妹讲,于是挑了一件最关键的:“很多,其中包括——救过你两个哥哥和许家数十名门生的性命。”
“!”许婉宁惊讶不已,好半天后才呆呆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就是那位恩公?她、她是个姑娘?!”
“对。”许殊何点了点头,轻声重复,“是个姑娘。”
许婉宁倒吸了一口气,对那个特立独行的陌生姑娘顿时多了许多敬佩与好感。她现在说不清自己对那人是什么看法了,有两种相互冲突的感觉在碰撞:一种感觉是,那个姑娘很任性、很荒诞,让常人不能理解,如果她早年认识对方,大概会好好劝那人不要做这么不理智的事情。
但她心里还有另一种感觉……
许婉宁惊异地发现,那竟然是一丝隐隐的崇拜和向往。
许殊何立刻从小妹的表情中解读出了她的矛盾,因为这种矛盾他很熟悉——卜秋台就像一个诱人又危险的勾子,勾着人不断地想要把脚踏入禁地,当这人将脚悬于禁线之上时,挣扎与折磨便接踵而至。
他于是知道不能再给小妹多说了,怕引起小妹对命运的一丝怀疑,有所怀疑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远比一开始就逆来顺受要痛苦得多。不过小妹从小就乖顺,许殊何相信虽然她会对卜秋台的事情有所触动,却不会深究,更不会想要效仿,因为只言片语很难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她从小听的便是女训,是个很标准的大小姐。
不再给她讲卜秋台,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绣不完的明日再绣吧,今天有些晚了。”许殊何站起来准备回房,却半天没听见小妹应声,往那一看,发现她在发呆,于是将手放在她眼睛前晃了晃,“还在想呢?”
“奥,没有。” 许婉宁抿了下嘴唇,“就是感觉那个姑娘真的很厉害。哥,你说她以后会配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呢?”
许殊何听后,短暂地静默了。
在这一个月内,纠结与痛苦像潮水一样反反复复地将他淹没,将他折磨得快要窒息。他食难下咽,寝难安席,旁人都以为是头疾复发的后遗症,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如果卜秋台满足的仅仅是自己许诺的那种“自由”,那她完全不必离开怀玉山谷,嫁给卜靖廷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有了卜宗主在旁庇护,她别说出去干点自己的事情,就算把天捅个洞,卜靖廷也得任劳任怨地去补。
所以,卜秋台想要的是顶着自己的名字而活,没有商量的余地。
“肯定是一个……能愿她所愿的男子吧。”他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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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高树摇树飞云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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