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秋台眉梢微动,道:“这有必要么?”
“哈哈,可能确实没必要。”都小蒙的眼睛又变得明亮如星,跳脱地道,“但是既然以后你与他无缘再见了,临别之前,难道不想更了解他吗?”
实则,是想挽回一下倒霉哥哥在秋姐姐心里的形象,至少别让人家以为他天生就爱仗势横行,是个很没品的无赖。
都小蒙:“我只讲卷轴上的‘家籍来由’,不讲别的。”
卜秋台:“但我猜他不愿让别人知道。”
“那是当然,没面子的事儿他都恨不得带进棺材里。”都小蒙道,“但我一直跟他在一块,他的过往也是我的过往,我有自由向别人介绍我的过往,不是吗?所以他赖不着我!”
这话真的是既有道理又很耍赖皮,都雷音知道后大概会心梗而死。出于某种隐秘的报复心理,卜秋台反而变干脆了,鼓励道:“那你讲吧!”
都小蒙酝酿了酝酿,然后道:“你大概知道,我与我哥的毒法传承自龙骨枯。”
卜秋台点头。
都小蒙:“我们的师父是我们的亲生母亲,而她是龙骨枯上一任蛊主的女儿。”
“你们的母亲是魏熊之女?”卜秋台意外地道,“你们是魏熊的孙子孙女?”
她知道兄妹俩必然有一位隶属于龙骨枯嫡系的师父,但没想到那人是他们的娘亲,更没想到他们的娘亲这么“嫡系”。
不过,魏熊早就被新蛊主杀害,龙骨枯也早就不是魏姓人的天下了。
都小蒙下意识地想纠正是“外孙”,但意识到对面是秋姐姐,突然心领神会,于是继续说:“在我们外……我们祖父,还在位的时候,娘被嫁给了一个叫都善财的人,也就是我们的生父,冒岭一带头号大商会的执掌者。我们小时候觉得娘很奇怪,因为她总是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出来,对这个家里除了我和哥哥以外的一切漠不关心,对都善财尤其冷淡。我和哥哥想学经商,她不许,反而逼我们学饱受江湖人诟病的龙骨枯技法,在我哥哥将最后一剂毒背下来的当天晚上,她静静地死在了小院里。”
卜秋台没有说话。
都小蒙:“我与哥哥非常难过,根本不知道娘为何会死,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然后收到了一封来自龙骨枯的信。那是娘留给外……祖父的遗书,不巧祖父在内斗中身亡,信被新蛊主还了回来。读了遗书我们才知道,我娘之所以会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都善财做续弦,是因为曾不慎跌入一条护城河中,路过的都善财跳河救人,拉拉扯扯,又托又抱,用了好一阵把我娘带上岸……”
“我娘……于是只能嫁给他了。”
虽然都小蒙说得隐晦,但卜秋台能懂“只能嫁给他”是什么意思。
都小蒙:“谈婚论嫁时,都善财答应得勉强,祖父为了确保他能接纳我娘,铲除了都家的对家当嫁妆,用暗杀的手段扶持都善财一路在冒岭坐大。都善财起初对我娘确实很好,但等我娘有了一儿一女后,他便没了耐心,那时龙骨枯作为邪魔外道被打压得厉害,他没了忌惮,开始往家里一个一个地抬妾室。我娘骂他、掌掴他,都没用,所以后来死了心,她不忍两个幼子跟着自己离开富贵窝受苦,于是只能陪着我们日日消磨。”
卜秋台感到了不适,作为龙骨枯的传人,这样的做法听起来十分软弱,但谁知道全天下有多少母亲在为了孩子过隐忍的生活?
她无言片刻,然后道:“你娘竟然能掌掴他?”
“是的,当众掌掴。”都小蒙提及此处有些骄傲,“虽然祖父暂时靠不上,但我娘自己也是很厉害的,都善财怕她——她不弄死都善财都是怕连累娘家。”
彼时龙骨枯正被正统门派们审判,蛊主的亲女儿弑夫无疑会是一大把柄。
卜秋台:“这就是都雷音带你从都家离开的原因?”
她的猜测不无依据——都雷音听上去随母,有股与生俱来的傲气,又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然很是风光无限了一段,忽然得知自己的“得意”都建立在母亲的痛苦上,怎么接受得了?
越是性格傲慢的人,遇到这种情况就越无法接受。
然而都小蒙却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是,也不是。”
卜秋台:“这是何意?”
都小蒙:“娘的遗书上写道,其实在大婚之前,她偶然看到了那个把她撞入护城河的农夫在与都善财交谈,还领了一张银票,于是明白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都善财的阴谋。但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祖父,秋姐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说了她就一辈子没法嫁人。”卜秋台道,“不说,她就拥有一段以身相许的佳话。”
“是的。”都小蒙苦笑,“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无法理解呢——说回那封遗书,我娘一直忍到我哥哥拥有了保护我们的能力,终于不想再忍,把自己生前无颜揭露的事写成遗书,盼望祖父能认清都善财的嘴脸,没成想正好赶上了龙骨枯内斗。新蛊主虽然与我家有仇,却是个有血性的,看了信后十分窝火。他虽然不想亲自管这事,却认为我哥哥作为人子应该替母报仇,所以找人把信转交给了我们,还附送了好几种毒药。然后,我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卜秋台:“都善财对你们兄妹很好?”
“秋姐姐,你真是很聪明。”都小蒙真心实意地笑时,眼睛总是亮亮的,都快让人忘了她在讲一个悲剧,“都善财虽然对女人不是东西,对自己的骨肉却很宠爱,尤其是对儿子。虽然我们上面有两个原配夫人留下的兄长,但我哥哥在家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在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一直以为都善财是个好父亲。”
商人都是很重子嗣的,家业庞大的巨商更是如此。从都雷音能将天机玄庞杂的财产打理得井井有条来看,他即便是偷着学也把理账学得不错,是个很有天赋的儿子。
都小蒙:“我哥对都善财下不了杀手,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享受都家的财富,他恨都善财,也恨自己,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与整个都家断绝关系。他怕都善财把气撒在我身上,所以带着我一起走,我们在都善财五十大寿的那一天不告而别。”
往后会发生什么,卜秋台已经可以预见了——都雷音那样骄傲的人必然不会卷财出走,又不会甘心当被人呼来喝去的账房小二,所以大概只能凭借母亲传授的龙骨枯技法谋生,不幸的是,毒、器、蛊都是江湖人最不待见的手段,所以兄妹俩的境遇想必非常狼狈。
都小蒙:“在此后的几年里,我哥很……辛苦,他……”
她之所以对卜秋台讲述陈年往事,目的就是把自己哥哥受过的委屈翻开给卜秋台看,想倾诉哥哥变成这样是有苦衷的,好引起卜秋台的心疼。谁承想,讲到最能展现“委屈”的情节,她却哽住,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来了。
在离开都家之后,都雷音为了给她体面的生活,自尊几乎被踩进了泥里。短短一年光景,曾经高高在上的少爷学会了看人脸色,行事作风也由倜傥不羁变成了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由于龙骨枯技法不怎么“光明”,他接不到正常的走镖或护卫的活计,于是只能去捧账房掌柜的臭脚,后来因为把账理得太清,连账房小二都当不下去了,一气之下重新拿起了毒针,去干一些为人所不齿的脏活。
或许与从小就挣扎在底层的人相比,他经历的苦难并不算什么,但未曾登高,也就不知道跌重的滋味,可能当时在都雷音“无所谓”的外表下,巨大的落差已经悄然扭曲了他的内心。
“算了!”都小蒙抹了一把脸,突然站了起来,“的确没什么好听的,秋姐姐你休息吧!”
卜秋台:“后来你们是怎么来的天机玄?”
“……我哥用毒天赋本来就高,又受生活所迫,技艺突飞猛进,就被天机玄的一个首领看中了。”都小蒙低声道,“他这才进入了原宙的视线。”
等他在原宙别有所图的安排下成为了大都佐后,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他终于再一次爬上高点,当回了那个傲慢的人——其实卜秋台早就知道都雷音本性不坏,否则也不会愿意报答她,至于为什么会是那么个火爆刁蛮脾气——她一直以为除了因为地位太高外,他还受了原宙那个疯子的影响,而今听完小蒙一席话,她恍然明白:都雷音不过是想与当年那个酸苦的自己划清界线罢了。
“秋姐姐,”都小蒙,“我哥哥原本不是个横行霸道的人,只是曾经的遭遇让他对自己的无力深恶痛绝,所以他迷恋自己拥有的权力,享受那种随心所欲掌控事态的感觉,渐渐养成了习惯,以至于……他要赶走许公子,便想也不想就去了,结果犯了大错,该被你讨厌。”
“我再次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怨他了。”
“小蒙,”卜秋台平和地看着她,“听了你的讲的事,我想我大概能理解都雷音。”
她停了停,然后语气加重了几分——“但是,可以被理解,不代表可以被原谅,无论背后有什么样的苦衷,都不是他恣意妄为的理由。你也无须向我道歉,因为受到伤害的不是我,而是许培。”
都小蒙已然想到了卜秋台的反应,也从未奢望卜秋台能因为区区一番话就不再介怀,她所希望的是卜秋台对哥哥的嫌弃能少一点,一点就好。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她也心满意足了。
至于让哥哥去跟许殊何道歉——他就算被嫌弃成一片烂菜叶也不可能去道歉!她太了解自己哥哥是什么德性了!
“你说得对,那……你休息吧,我替许公子打他去。”都小蒙弯了弯嘴角,一扫方才的消沉,眼睛扑闪扑闪的如黑曜石,“另外,谢谢你的礼物。”
她抱起盛着“雪不留”的绒布盒,走到门口,又小跑着折回来,像小孩一样扑进了卜秋台的怀里。
“我们现在想通了,其实我娘不用非要嫁的,她从未残缺。”都小蒙闷闷地道,“多亏了你,我以后会想你的,你要慢点扎灯船。”
卜秋台轻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再抬头时,天幕已爬满了星子。
星辰有聚,便有散。
天道人道,尽皆如此。
在大家的习惯里都雷音兄妹应该是魏熊的“外孙”,但我讨厌这个习惯,所以我用了“孙子孙女”。怕给大家造成阅读障碍特此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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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雷霆赫赫响之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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