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玄，玄天阁。
萧落：“尊主，您还好么？”
“我没事。”卜秋台笑笑，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包袱。她本身就没有多少可带的东西，除了衣物大多是伤药，故而仅打出一个包袱后屋里就显得冷冷清清的。
萧落：“要不然等一段时间后再去问一次许公子，说不定……”
“跟他没关系。”卜秋台，“如果他那天答应了我，我反而更要走，天机玄本来就不是我能待的地方。”
萧落忍了忍，还是禁不住道：“那您就真不再去找许公子了？”
卜秋台手上一顿，然后嘴角噙起淡淡的笑意：“找他做什么？”
她的语气非常平和，看上去恍若心底并没留下多少伤痛。
“他选择走一条平平坦坦的阳关道，我应该高兴才对，何苦坚持拉着他遭人白眼？我曾企图留下他，已经是很自私了。”
萧落嗫嚅了几下，不知该说什么。
“况且，”卜秋台缓缓地道，“没有他，我还是我，以前我是怎样的，往后还会是怎样，与他的相识不过是一段短暂又美妙的缘分罢了，你不用为我伤怀。”
萧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为何忽然要提前走？不是说好等水坝建好么。”
“这个啊，”卜秋台无奈地撇了一下嘴，低头把许殊何送的那件鹅黄色披褂仔细地叠好，“听说昨日刚开了五宗会，你猜——会不会有人想到来找我？”
“啊？”萧落懵了懵，随即品出了其中意味，思考片刻后，认真地道：“您是说四大宗主？”
卜秋台点头，凝眉半晌，又轻轻摇头：“不一定，其他世家门派虽然不知情，但大难当头，难保他们不敢一试。”
她并没有派天机使打探五宗会的内容，反正不管那些大人物们讨论了些什么，她走就是了。
“萧落，”卜秋台脸上闪过一抹担忧，“如果谪真门出事，你确定天机玄不会倾覆吗？”
天机玄并不似世人所想的那样空空荡荡，后山有实打实近百条人命呢！
萧落：“大都佐前日翻遍了密阁的账册，发现玄天阁上一次大规模翻修还是一百五十年前，也就是说，银鬼出入谪真门造成的两次震荡都未能动摇玄天阁。小蒙姑娘已经请示过大都佐，如果到时候后山的情况不好，会特许白驳人暂时进入玄天阁避难。”
卜秋台眉毛微蹙，轻轻“嗯”了一声，其实这些都小蒙都告诉过她。说实话，她自问对后山的白驳人没有太深的情谊，白驳人怕她、畏她、远离她，她也一直尽量避免去后山惊扰他们，这种情况下，双方的关系顶多算是和谐，没有更多了。再者说，如果届时谪真门的闰气真的把北地搅了个天翻地覆，那么她自身都难保，又怎么有余力顾及这些人呢？
她轻阖了一下眼，把与自己不相干的从脑海里挥去，然后无甚留恋地道：“萧落，伸手”。
萧落不明所以，像当时在彩袖街接住那几锭碎银一样，两手并在一起，乖乖摊开了手心，随即，掌心中多了一枚象征着尊威与权势的黑色扳指。
“……”萧落盯了那扳指片刻，慢慢合拢了手掌，将扳指收进了怀里。
卜秋台：“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关于你的。”
萧落情绪不太高，声音比以前更小了，道：“是不是，我在七窍峰为什么不帮原宙，而是要救您？”
卜秋台摇头，道：“不是，这个我知晓原因。”
无他，不过是萧落拥有一副与天机玄格格不入的柔软心肠，比起愚忠，他更愿意让白驳人摆脱一个恶主、让黎民百姓挣脱一个噩梦。
萧落意外地抬了抬脸：“那是什么事？”
卜秋台：“你的轻功如此卓尔不群，为何只是原宙身边的一个服侍者？”
“这个……”萧落犹豫了，看上去很不安。
卜秋台：“你也可以不回答。”
她见对方一时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把被自己系得松松垮垮的包袱重新解开，勒紧了又系了一遍，发现还是有漏东西的风险，只好像往常那样又拿出了一块方布，打算裹住刚才的包袱重新形成一个更大的包袱。当她从柜子里取出方布转过身来，才发现萧落已经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卜秋台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每个人都有不想为他人所知的隐秘，萧落这个年纪的少年更是。原本她还好奇这么善良的孩子怎么会主动投奔天机玄，但由于预感到这里面可能有悲剧的前情，就没有问，此刻想来，幸好没问。
她于是一门心思地摆弄自己的行李，如今，她已经安然接受自己在某些方面有天生的劣势，比如将缝纫和打包袱等精细的活儿做得一塌糊涂，比如肢体力量天然逊于男子，需要付出很多很多努力去弥补。想当年她年少气盛，不服自己在真气一道上有所谓的缺陷，依靠父亲的帮助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自尊心，暗地里着了魔地练，发了疯地练，这才得以同卜靖廷及一众杰出的山谷弟子并肩，后来被原宙强行改入闰道，她才误打误撞地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不够卓越，而是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未合上的门扇间滑过一股微风，竟是萧落又回来了。
卜秋台看见他低垂着的脸，心中暗自震动。
萧落无声无息地走到她面前，狠狠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然后慢慢抬起脸来，只见他还略显青涩的脸颊上赫然有一块形状狰狞的紫红色胎记！他见卜秋台没有异色，终于略略放松了一点，但眼神还是忍不住地躲闪，说话声音也非常低微：“我原本负责守卫天机林，但因为要用香粉遮盖这个印记，有一次流汗把衣领染白了，被手下发现，从此他们就再也不听我的话了……按理说，没用的天机使是要被赶走或者杀掉的，可大概是因为只有我的轻功能跟上原宙，所以原宙留下了我，让我贴身伺候他。”
他一口气说完，急急地喘了两口气，不动了。如果不是搽香粉这事早就被卜秋台知道，他怕是永远没勇气说出口。
这件事放在其他任一首领身上都匪夷所思，唯独放在萧落身上可以——首领对自己所率的天机使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而萧落手下的天机使之所以敢忤逆他，不过是看出了他的纯善。人善被人欺，在弱肉强食的天机玄更是如此，卜秋台在这接触到的其他首领，诸如都雷音、达玛木、陆得法等，都是一看就会把以下犯上者大卸八块的狠角色，自然说一不二、地位安稳，萧落在其中显得过于柔善，确实不适合待在首领的位置上。
卜秋台：“为何一定要遮盖这个胎记不可？”
毕竟在这个世道里，“面貌丑陋”和“行止似女人”二者相比，后者更容易被别人讥笑……虽然她很看不懂不许男子遮丑的“公序良俗”。
萧落忽然又变得惴惴不安起来，他眼中映出卜秋台的脸庞，竟然破天荒地有了拒绝回答的想法：“我要是说了，您会怨我的。”
“……”卜秋台皱了皱眉：“看来这个胎记有说法。”
萧落一愣，坐实了她的猜测。
卜秋台：“我命硬得很，不怨你。”
萧落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微声回答：“我小时候有算命的游方先生说……这是枭鸟。”
卜秋台眉梢一动。
岂止是不详，简直是大凶！
再看萧落的胎记，果然隐隐是一对翅膀的形状，枭鸟在民间被视为忌神，据传能够召邪引煞、酿成血光之灾，可想而知有这样胎记的孩子会被如何对待。
萧落：“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没了，紧接着家乡又泛了洪……而我恰好是夜里生的，应了枭鸟夜啼之兆，乡里人于是认定我是洪灾的罪魁祸首，对我喊打喊杀……我家里有个阿姐，她是唯一不嫌弃我的人，带我逃了出来，但不久后也染上了病。我不想阿姐死掉，所以偷偷远离了她，听人说可以以煞克煞，又加上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就想着，来投奔天机玄。”
卜秋台：“然后原宙看中了你？”
萧落：“没有，我不敢靠近天机玄，就一直徘徊在附近。”
因为怕克死无辜的人，他没去找地方做工，饿了就捡点饼渣和果子吃，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萧落：“我天生骨头轻……这个是后来才知道的，又老是被人追打逃窜，渐渐越跑越快。后来一家镖局的老板看中了我，找人教了我轻功，好让我去送一些特殊的东西。”
按理说，越特殊的东西越贵重，押送的人需要武功很好才行，怎么会任用只有轻功好的萧落呢？卜秋台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多年，进入兰芷药坊前也造访过不少镖局，一下就明白了既“特殊”又不怕被劫道的东西是何物：有些镖局会挂着镖局的招牌行刺客之事，经常会接死人单，人头或肢体被斩下来后，需要有人送到东家面前，东家才给结账。而那镖局老板之所以肯用萧落，肯定也不是出于好心，十有**是认定萧落天生凶邪，最适合押送邪物。
卜秋台自认为不爱悲天悯人，此时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一个仅仅十岁左右的孩子，身躯羸弱枯瘦，却要带着一颗人头或一条手臂穿行于山岭密林之间，正常人谁都难以想象。
她几乎想抚摸一下萧落的脑袋，但是没有这样做。
萧落对那些东西在后背的匣子里骨碌碌滚动的触感记忆犹新，只是在原宙身边看多了残肢断臂、血河肉泥，他已经不怕了，但他并不想被卜秋台知道自己送的具体是什么东西，于是轻飘飘略过，继续道：“再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壮起胆走到了天机林的边缘，因为不清楚边界，不小心踏进去了半步……上天开眼，我那次的轻功比任何一次都快，不知怎的就躲过了天机使的刀，那些天机使很惊讶，由此惊动了原宙。”
“原来是这样。”卜秋台，“原宙这个人自视极高，估计不信世上有东西能把他克死，不在意你的胎记也是正常。”
“不是的，他不知道我有胎记。”萧落道，“我在镖局挣到了一点钱，可以买得起次等一点的香粉了，所以天机玄没人见过我这块胎记……您是第一个。”
说完，他愧疚地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萧……”卜秋台略感心酸，终是把手放在少年的脑袋顶上摸了摸，感觉手掌下的少年浑身一僵，“小落，那块胎记的形状只是偶然，你与枭鸟并无关系。你看我和后山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么？”
萧落的呼吸都要止住了，双眼盯着鞋尖，越睁越大，良久后，发现自己的鞋子上浸开了一滴水珠。他一个激灵，吸了吸鼻子，慌忙答话道：“我、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煞星！我原本不知道的，但、但……”
他用手抹脸掩饰着自己的异常，急喘了几口气，慌忙解释道：“但是后来，我看见一个被原宙灭了门的人是‘福相’！我因为胎记的缘故，看过这方面的书！还有一个，一个，不到三十岁就死在天机林的男人，是……是‘寿公相’！所以我就知道自己不是，所以我才敢接近吴叔他们的！”
卜秋台看着少年极力克制但仍微微颤抖的肩膀，陷入了沉默。萧落给她的印象一直是谨小卑弱和异于同龄人的沉稳，可现在他却急切地反驳着自己头上的名号，像一只想要撞开牢笼的小兽，可怜巴巴，又很不甘心。
她思忖少顷，然后道：“既然原宙已死，你也知道了自己不会害人，就没想过要离开天机玄？如果是因为都雷音，我可以请小蒙帮你说几句话。”
萧落抹了一下鼻子，道：“……不了。”
卜秋台：“为什么？”
萧落：“吴叔他们对我好，他们只熟悉我，要是我走了，他们在天机玄就更不好过了。所以不用了，谢谢尊主。”
卜秋台唏嘘，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在遭受如此薄待后还能发自内心地善良。她自惭形秽，将“我可以把你送进怀玉山谷”几个字咽进了肚里，道：“那好，若是你日后反悔，可以来山下找我，我给你寻条生路。天机玄找人并不难，小蒙会愿意帮你的。”
萧落又愣了一下，片刻后竟然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虽然眼眶是红的，但不影响那个笑容灿烂动人。
“尊主要说话算话，”他的声音虽然还是小小的，但其中的瑟缩感却减淡了，“在我去找您前，请您一定要保重。”
“一定要……平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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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命途萧萧柔心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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