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
何珺瑛半夜从榻上坐起来,看到身边的位置竟然是空的,被褥都已经凉了。
她撩起床帘,借着月光在屋里环顾一圈,却没找到卜青岳的影子,于是匆匆趿上鞋推开了房门,却没想到卜青岳就在门外,尚且穿着雪白的里衣,正凭栏而立。
“怎么了?”何珺瑛过去扶上他一条手臂,发现卜青岳在闭眼凝听什么,于是也闭上眼细细辨听,半盏茶后猛然睁开一双凤目。
卜青岳正耐心地等着她,而他身上的薄氅已经披到了她身上。
何珺瑛:“谪真门!?”
“嗯。”卜青岳平静地点了下头,然后望向遥遥的北地,缓缓地道:“谪真门,出事了。”
“各位宗主,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难道还是简单的地动吗!”
怀玉山谷内,除熙日宗外的所有名门世家齐聚一堂。罗素门距离谪真门仅仅百十里远,掌门顾礼急得抓心挠肺,在席上都快要蹦起来了。
“顾掌门,稍安勿躁,无霁山也离谪真门不远,你看宁宗主多沉得住气。”一宗主道。
“秦宗主,您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另一位宗主十分不满地把茶杯搁下,“一旦发生三十年前银鬼那样的事,谪真门的闰气最先波及的就是我们北地的门派,当初多少门派连人带财物都给埋到了地下?你们顶多晃两晃,当然沉得住气!”
“对啊,莫说北地还有多少无辜百姓!”
“你们不如看看就前夜震的那一炷香时辰已经让北边乱成什么样子了,我敢说死的人绝对不止报上来的这些!”
“站着说话不腰疼?”被围攻的宗主气得脸红脖子粗,“如果真是韩天钾要冲破谪真门,在坐哪个能幸免于难?我溧阳宗能吗?!你们着急也不能乱咬人吧,现在不就是在商量对策么!”
“几位大宗宗主都在这呢,大家莫吵,莫吵……”
“我认为顾掌门说的有理,两次地动的震心都在谪真门附近,一次可以是巧合,两次就说不清了。而且前日夜里的震感已经强到许多不在北边的宗派都感觉到了,不太可能是天然的地动。”
“我认同付兄的说法,当初银鬼在谪真门内也不过修炼了一年不到,如果韩天钾没死,现在也该出来了。”
卜青岳坐在上首,静静听下方各位宗主掌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稍小一点的世家门派说不上话,却也在交头接耳地探讨着此事,整个山谷正堂内充斥着焦灼与恐惧的气氛。
何忠发大马金刀地端坐在客座首位,威严地注视着堂内的情况。其子何珺珑笔管条直地把自己杵在父亲身边,感觉屁股下要长尾巴了,却一动也不敢动,对于可能发生的巨祸他也没有办法,还不如期待一下稍后与姐姐的见面。
寒千门掌门凌霄云则神色淡淡地独坐一处,不参与讨论,甚至连看都不看说话的人一眼,他的唇色浅薄得发白,状态比早前还差些。在距离他遥远的另一处席位上,无霁山领主宁乔庸默默而坐,一小口一小口地吞茶水,好像是打算这场议事就不说话了。
何忠发瞥见挚友脸都快埋进茶盏的窝囊样子,恨恨叹了一口气,顿时脸板得更厉害了,也愈发觉得堂里众人吵得人脑仁儿疼,于是开口道:“贤婿,你怎么看?”
话音落地,大堂里的议论声偃旗息鼓。
卜青岳道:“无论这次震动的原因究竟为何,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第二个银鬼。”
此话一出,堂内一片哗然——怨不得宗主们大惊小怪,实在是“第二个银鬼”这五个字给人的刺激太大。
有宗主弱声问道:“卜宗主,我们怎么应对?”
卜青岳:“眼下最紧要的是将谪真门附近的百姓迁走,迁移范围最少也要超过雀头陂,此事刻不容缓,还需要诸位合力施为。”
“卜宗主说的是。”
“百姓倒是好办,但……”
刚才说话的顾掌门忙道:“那世家门派呢?”
“怎么,关键时候你想走?”何忠发眼睛一乜,冷声怒问。他的声音虽然不怎么大,却吓得顾掌门暂时闭了嘴,也把其它想要撤退的世家给吓噎了回去。他冷哼一声,然后中气十足地道:“当年银鬼祸世,各大宗派前赴后继讨伐银鬼,血流成河也未曾退缩,出了多少英雄人物?各位也都是豪杰之后,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吧?依我何某人看,世家门派不仅不能走,还应该往谪真门去!”
“岳丈说的是。”卜青岳肯定地道,语气平和却不容争辩,“世家门派的老弱妇孺、古卷秘籍跟着百姓一同迁移,其余人镇守原地。”
北边的世家主面面相觑,不少人面露惊惧,正待躁动起来,又听见卜青岳道:“当然,我与我子也会率门生前往。”
卜靖廷就坐在下首的一席上,听见这个决定后毫无惧色。
底下先是安静半刻,随即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何珺珑本来在为自己的大外甥担心,忽然见老父打量自己,立刻又坐直了点。
“……”何忠发原本也想谱写一段“父子同征”的佳话,看见儿子这副呆头愣脑的样子,只觉眼睛生疼,再对比那个女婿收养来的孙儿,顿时更郁闷了。他脸沉得似块黑铁,勉强顺了口气儿,然后道:“老夫也会携庇黎山庄子弟前去应变。”
至于儿子这种半吊子——老实地在家待着吧!要是真凉在北地,他没法跟拼死产子的亡妻交代。
各路领巾人物激烈地讨论,又陆续有几家表示虽然自家离谪真门不近,也愿意前往谪真门支援,其中不乏游走在五宗会边缘的小世家,也许是想借此机会提一提地位。
许家父子三人赫然在座。许殊何与许元昌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跃跃欲试,可最终的决定权不在他们手中,而在父亲许振铎手里。
一宗主举手道:“卜宗主,我们去了能做什么呢,围剿韩天钾吗?如果韩天钾也有银鬼的能耐,我们过去岂不是送命?”
大家再次望向大堂上首,有几位年长者若有所思,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卜青岳:“诸位可还记得,当初银鬼出世后并不是当即作乱,而是隔了几天?”
“哦!”有当时的亲历者恍然大悟,拍案道:“对对对,确实是这样!只不过那时候地崩山摧,紧接着银鬼又大杀四方,没有人留意中间间隔的那几天罢了!卜宗主的意思是不是——从谪真门闯出者会因为剧烈的撞击……晕几天?”
众人神经一振。
卜青岳:“不错,但仅是猜测而已。”
虽然只是个未经证实的猜测,但在整个江湖都人心惶惶的时候,任何正面的消息都足以振奋人心,更何况如果此事属实,意味着众家完全可以先发制人,斩杀韩天钾,免得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但……
如果猜测不属实,即便是卜青岳也难以再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前,任何投机取巧都只能做缓兵之计,想要永绝祸患,除非再出一个卜泓渊。
有位年近古稀的老宗主在儿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朝几位大宗宗主拱了拱手,然后道:“卜宗主,我们不能单凭一个猜测行事啊,我提议不如去请镇云子出山!”
宁乔庸呛了一口茶,终于抬起脸来,与卜青岳、何忠发交换了个眼神。三位宗主的目光瞬间都有些微妙,就连一直漠然的凌霄云也皱起了眉。
“说的也对。”底下有人赞同,“当初就是镇云子同卜老宗主一同击败的银鬼,如今再来一个银鬼第二,镇云子未见得不能再击败一个!”
曾投身在镇云子门下的南宫剑阁少主站起来道:“师尊曾立誓此生不下连云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我们怎么能去让他老人家毁誓?!”
归甄山庄的卓宗主则反驳:“南宫少主,你说的有道理,但眼下孰轻孰重摆在这里。更何况,镇云子心怀苍生大义,未必不愿意为了天下黎民打破誓言,他老人家受尽众家推崇,虽然这些年里有多少乱子都未曾管,但如今天下大难将至,他老人家不至于仍坐视不理。”
卓宗主看上去在平和地提出异议,实则话里夹枪带棒,成功地击中了在座一部分人隐藏多年的心声:镇云子在江湖的地位再尊崇不过,但是在近三十年里一直对外事不闻不问,从未在危急关头拉众家一把,未免太目下无尘了。只不过碍于其威望,这些话他们从前不敢说,现在有人当出头鸟,便有不少人涌出来应和。
“他们这是胁迫!”正堂边缘许元昌愤愤地对弟弟耳语。许殊何按住他的手臂,摇摇头,然后悄声对他道:“无霁山也曾受过师尊的恩惠,我们在这里人微言轻,先不要多言。”
果然,一直不开口的宁乔庸终于说话了。他放下茶盏,心平气和地道:“我师尊年事已高,不合适。”
虽然无霁山这些年来倍受争议,但实力响当当地摆在那里,所以宁乔庸的话还是极有分量的,让许多忌惮无霁山的人哑了火。
何忠发也沉声道:“当年银鬼是怎么死的,除却镇云子,没有人比我和宁宗主更清楚。灭银一事中,怀玉山谷的老宗主是主杀,镇云子虽然居功甚伟,却起的是协助作用,所以你们的提议是想当然,行不通!”
有宗主小心翼翼地道:“何庄主,当时在场的只有您和宁宗主吗?”
何忠发听出了他的意思,很爽快地道:“当然不是,在座还有没有当年的目击者?可以站起来直言老夫说得对否。”
众家一阵左顾右盼——当初参与伐银的世家太多,“银”又神出鬼没,战火时而烧在北地,时而烧在南方,所以到底有谁正好在卜泓渊灭银的节点上在谪真门附近,难以细数。再加上三十年间权力更迭,五宗会内许多曾经的鼎盛世家都被新贵取代,故而大堂上一片“贵派可有长辈目睹”的相互询问声,却半晌无人站起来应答。
有宗主道:“当年伐银的主帅也不只有家主们,绝大多数是家臣,没资格参与五宗会,不如我们各自回去问问?”
但这就更没戏了——三十年前的家臣早就是一帮老头,死的死,归乡的归乡,还在为主家卖力的恐怕不多。
众人纷纷沉默。
何珺珑忍不住将身子歪向父亲,悄声问:“爹,您就不能想想当时在谪真门一带见过谁?”
何忠发糟心地瞥他一眼,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两个字——“闭嘴!”
何珺珑很委屈,认为自己的办法明明没错,肯定是因为自身形象太不靠谱才被驳斥。他于是看向“形象靠谱”的大外甥,想让对方替自己提,却发现卜靖廷完全没在关注着急找人的宗主们,似乎早就知道不会有人站出来,于是不禁嗅到了一丝隐情的气息,心中一惊,暗呼:“怎么回事?!”
谁也没想到,最先打破沉寂的竟然是凌霄云。他坐在座位上,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轻轻地转动茶盏,一边淡淡地道:“卜宗主,其实有个人最适合去击杀韩天钾,您没想到么?”
这句话说得像哑迷,但在场者在反应了片刻后,脑海中竟都神奇地、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个人——这天下最有权威的所在只有两处,连云峔已经被否决了,另一处是哪儿不言而喻。
然而,他们只是自以为听懂了凌霄云的话而已,殊不知,真正心领神会何为“最合适”的只有四个人。
许殊何的心高高的吊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以卜宗主的秉性不会容忍一个邪魔的女儿,所以想必来香没有对父母透露身份。现在好了,全场中只有他知道现任天机玄主人姓甚名谁、真实实力几何,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恐怕不得不站起来跟凌霄云唱反调。
卜青岳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地道:“想过,但是天机玄主人不是可由我们左右之人。”
“对啊凌掌门,你疯了吧,去请天机玄主人打头阵?”有人道。
“就是啊,恐怕全天下都死光了那位也不在乎!”
“天机玄主人,呵,面对‘银鬼第二’顶多独善其身,还指望着他能傻乎乎地挡在咱们前面?”
“我记得咱们好像围剿过他?”
寒千门的没落已是事实,跌出五大宗是早晚的事,众人待凌霄云自然不像曾经那么客气。凌霄云对此心知肚明,听见底下一片叫喳喳的反对声,眉间流露出一抹厌色,将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打定主意不再理这帮乌合之众。
众家讨论来讨论去也没拿出什么可行的主意,于是决定先按卜青岳说的筹备,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各路宗主掌门在怀玉山谷门生的引路下有序退散,临离开前,卜青岳朝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望了一眼。
“父亲,需要将覃州许氏父子请过来吗?”卜靖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不必。”卜青岳道,“那两位公子哪个是兄,哪个是弟?”
卜靖廷:“左边的是兄长。”
卜青岳颔首,转而走至何忠发面前,道:“岳丈,韫娘正在后面等我们用晚膳,请您移步吧。”
于是,何忠发、卜青岳、卜靖廷和迫不及待的何珺珑一同往怀玉山谷深处走去。周围除了自家丫鬟没有外人,卜靖廷走在后面,酝酿了酝酿,终于忍不住道:“外祖,父亲,其实我认为……凌掌门说的有道理。”
何忠发阔步走在前面,闻言往后斜了斜视线,挑眉道:“哦?你说说。”
卜靖廷:“首先,罗素门离谪真门近,天机玄难道离谪真门就不近吗?一旦谪真门出事,天机玄难道不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何珺珑:“对呀!”
卜靖廷:“再者,韩天钾如果成为第二个银鬼,天机玄主人唯我独尊的地位就会难保,所以从这个方面想,那人未必不愿意与我们联手。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瞥了一下旁边的何珺珑,见两位长辈都没有打断的意思,心想大概是不必避讳这个小舅舅,于是昂首道——
“他是江湖上现知的唯一一个闰道高手。”
“哈哈哈,好小子!”何忠发又往后斜了一眼,越看卜靖廷越喜欢,“这些我和你爹都知道。”
卜靖廷:“那为什么方才您与父亲都不支持凌掌门?”
何珺珑:“闰道怎么了?”
所有人都很默契地忽略了何珺珑的疑问。卜青岳回答卜靖廷道:“廷儿,正如我方才所说,天机玄主人是不可控的,哪怕一时将其劝服,又怎么保障他能如约行事?将世家百派与天下黎民的命运交到一个不可控的人手里,不是能者所为,不过——”
他道:“正如你所说,天机玄主人并不是完全没理由出手,所以为了多一层胜算,我与你外祖已经决定亲自去拜会那位一趟,但这终究是没有把握的事,要是方才说出,难保众家不有所松懈。”
原来如此,卜靖廷点头——在巨大的危机面前,任何一根纤细的救命稻草都会被众家无限地放大,而这个行为本身会加剧危机。
“可以了,年纪轻轻有这个悟性已经不错了。”何忠发感到既羡慕又欣慰,抬头望天边淡薄的卷云,长声喟叹,“至于那个天机玄主人——是魔是仙,老夫会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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