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秋台感觉自己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一堕千丈。
她整个身体都是软绵绵的,凡所能触及的尽是虚空,根本无处着力。
“玉怀一处,耳听江湖风吹雨……”
怎么会有人在齐声呼喊怀玉山谷的谷训?
卜秋台像突然被攥住了心脏,无来由地感到一股莫大的悲凉,竟差一点落下泪来。她听不真切,焦急地向旁边挥胳膊,手臂却像是穿透了一层云,没能抓住什么。
“芒作九州,剑抵人间浊混清……”
她像被人把头一把摁进了黑色的潮水里,憋得喘不过气来,耳边响起了纷乱又遥远的兵器交击声,不知挣扎了多久,她终于看见墨色的波涛中裂开了一隙白光,随着白光扩大,她的眼前渐渐映现出一张惊惧的面孔。
这个人是……
韩天铄???
韩天铄身为天下韩天钾的一母胞弟,不仅半点没有大哥的悍勇气概,反而格外惜命怂包,此时他趴在地上,右半张脸贴着地面,左半张脸被直直戳在地上的一道剑刃紧挨着,快要吓疯了。随着满脸横肉止不住地打战,他脸颊上的伤口越剌越深,血顺着直立的剑身流到地上,淌成了一小片红,可他却压根不敢有任何反抗——有个人正半蹲在他旁边,脚踩他的衣摆叫他无处可逃,右手则拄着那杆剑。
在他惊恐的左眼中,卜秋台看见了一张少女的面容。
少女的口鼻被云烟般的面纱遮盖,唯独露出的一双微弯的眸子,其中笑意戏谑,寒意森森。
“你跑啊?”少女说。
声音稚嫩又冷漠。
有两串脚步从远方奔来,有人喊——“大小姐,把他交给我们就行了,仪式要继续了!”
卜秋台随着年少的自己一道回头,未待反应,忽而眼前又是一黑,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站了起来,两条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有沉甸甸的压力沿着手臂灌下。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被白亮的天光晃得眩晕,顶着圈圈光影看见了一个覆盖在锦布下的轮廓,锦布边角的流苏在她的视野中摇来晃去、晃去摇来。
“不要!”她悚然一惊,在心中呐喊,却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
“大小姐,莫要与宗主置气,快把紫棘放下!”
这是,郝长老的声音。
郝长老远远地站在观礼席上,向台中央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神情惨不忍睹,生怕那倒霉丫头一个手滑,真把镇谷之宝给摔了。
“让她摔,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那个胆子!”
这是,祖父的声音。
何忠发本来就因为大典上出现血斗而心情不爽,没想到孙女还要裹乱,由是面色铁青似锤。
“熙日宗来搅乱也就算了,这自家大小姐又唱哪出?”
“嗨,小女娃闹脾气罢了。”
这是,宾客们的声音。
列于席上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或低声议论,或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表情,既把台中央的少女当笑话看,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怕拂了怀玉山谷的面子。
正前方是一座高高的主台,在主台中央,她看见了父亲藏青衣氅的身影,以及衣冠济楚的卜靖廷。
卜青岳遥望着这边,斥道:“你若摔碎紫棘,便是犯了逆祖大罪,纵使为父是怀玉山谷的宗主,也无法包庇你!”
卜靖廷站在父亲的半步之后,似乎向她望了一眼,又紧接着垂落了视线。
“今我若失少宗主之位,怀玉山谷则失紫棘!”——她听见自己说。
“你是女儿身,无法绵延卜氏的血脉,如何当得起少宗主之职?”
她察觉自己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应该是挑起了一个笑——
“今我流一身卜氏的血,将来我子亦如是。”
“……”
宾客们的惊奇声、何忠发的威逼声、长老们的劝诫声一股脑地涌来,你一言我一语,冲得她脑仁发涨,高台上的卜青岳又说了些什么,连同周围人的声音一同破碎进了空气里,浑噩之中,她努力想支撑住自己酸涩的双臂,却感到自己的双臂猛然向下一挥!
不要啊!不要!
“啪——!”
时隔多年,紫棘落地时刺耳的声响仍让她的神经为之一搐。
周围纷杂的聒噪被砸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卜秋台想闭上眼,但做不到,只能任由父亲被风卷得纷乱的长发再次映入眼帘。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些细枝末节,没想到这一幕却在脑海中存留得如此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周遭忽然涨潮般涌来的议论声,如蚁群一般小口小口地啃食着她的肺腑。
她的视角急转,调头向与君台下狂奔,冲破一层又一层门生的阻拦。风在耳边呜呜的呼啸,心脏“砰砰、砰砰”地狂跳。她跨过白玉石做的山门,然后一脚踩空,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噗!”卜秋台喷出一口水,猛地张嘴吸气。
“呦,这小家伙还挺顽强,看来真是我家的种!”
卜秋台还未清醒便听见有一个老不正经在占自己的便宜,怒从心头起,未及睁眼便一个挥臂横鞭扫出,却被人信手拉住了鞭稍。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那老头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感慨叹息。
与此同时,卜秋台终于睁开了眼,刚想接着动手又急急止住。而对面的老头却不理她,一心注视着手中之物,蜷指轻触,像摩挲着一位多年未见的旧友,口中低低地念出两个字——
“紫棘。”
卜秋台挺坐在用细竹编的躺椅上,眼睛越睁越大,水顺着脸颊和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老头感念了一会儿,便珍重地将紫棘放下,然后把泼水的盆搁在一边,见卜秋台一副呆呆的模样,于是解释道:“我看你皱着眉翻来覆去就是醒不过来,所以就帮你了一把,孩儿你莫怪哈。”
卜秋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祖……父?”
“哎!”老头欣喜地答应。
“……”
卜秋台的心瞬间凉得不能再凉。
以前她在怀玉山谷时,每逢被罚就要“光临”追远祠,与墙上那幅名图晨昏相对,久而久之,便把“祖父”的模样深深拓进了脑海。眼前的老头面洁无须,体态硬朗,除了由画中的壮年变成了垂暮外,眼睛、眉毛、鼻子、嘴简直都与画上一模一样,不是她那作古多年的祖父还能是谁?
只是气质与后人的描绘相去甚远罢了!
卜秋台泄了气,自言自语道:“原来我是到地府了。”
“啊?啊哈哈!”老头先是一愣,随后大笑起来。他大概是多年不见世,早就被憋坏了,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于是忙不迭地往人家伤口上撒盐,道:“是啊是啊!可惜可惜!我当初就是英年早逝,没想到我的孙女还要早些!”
“……”卜秋台沉默了。出于这些年对“泓渊战银”之传奇伟迹的崇拜,再借鉴父亲温雅稳重的形象,她一直笃信自己的祖父姿态非凡,拂手便有高手风范、坐卧皆显英雄器宇,现在见到了真人……准确说是英魂,什么风范与器宇没见得,倒是看出了一丝不着调。她不死心地问:“您真是我的祖父么?”
卜泓渊失笑,看着与当年的幼子有七八成相似的姑娘,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晦涩,道:“我想应该是吧,第一眼看见你时,我恍惚间以为是我长大了的岳儿,把你拽过来一瞧,哦,原来是个丫头。想想也是,都三十年过去了,岳儿也早已为人父,终究是我亏欠太多……何况紫棘在你手里。”
“我是被您拽下来的?”卜秋台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几个字眼,皱了皱眉,“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您拽我做什么?”
“哈哈,你这孩子。”卜泓渊刚才还有点伤春悲秋的意思,听见卜秋台的埋怨后再次捧腹,道:“你真以为这里是地府?乖孩儿,你祖父我结束了银鬼祸世,就算真死,那也是羽化而登仙!怎么会在阴曹地府里让你撞见?”
什么意思?
她没死?
那现在是在做梦么?
卜秋台愕然环顾四周,只见周围有草有木、有云有天,确实不像话本里描述的阴曹地府,但也肯定不是凡地,因为这里四处都有气流萦绕。那些气流或集中或细碎,无形无色,之所以能被发现,是因为这里的造物时不时就扭曲变形一会儿。
她心头忽而升起了一个猜测。
“等等。”卜泓渊忽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笑声戛然而止,严肃地道:“岳儿只生了你一个女儿?”
“是的。”卜秋台,“祖父,我们是不是在谪真门之中?”
卜泓渊:“那咱们家岂不是绝后了?”
卜秋台眼皮蹦跶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您把我送回去就绝不了后。”
卜泓渊稍加思索,然后蹙眉:“这是什么道理?”
卜秋台:“我也是卜家之后。”
“……”卜泓渊大感惊奇,无语片刻后,忽然大手一挥,咧嘴笑道:“嗨呀,罢了罢了!我都‘作古’三十年了,还操心这些身后事干什么?你说的对,此处正在谪真门之中,不愧是我家的小崽,就是聪明!”
他竖起了一根大拇指,对于传宗接代这桩竟有在世家家主中难得一见的豁达。
卜秋台受到的冲击不比以为自己死了要小,因为祖父是三十年前撞击谪真门的,三十年后仍徘徊在这里,这说明了什么?
卜泓渊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明白了。虽然以前未曾见过这个孙女,但他到底是长辈,见亲孙女步了自己的后尘,岂有不痛心的道理?之所以故作轻松,不过是想让这孩子觉得能留一命也不错罢了。
“是啊,出不去了。”他不笑了,怜悯地看着卜秋台,终于有了点长辈该有的慈爱。他道:“你们这些个后生啊,一根筋,三十年都没转过弯来!之前就有个家伙愣头愣脑地往谪真门里闯,不知是用的什么邪门方法,人是进来了,气也快断了,在我这修养了一年,前几天……也就是乖孙女你过来的那天,趁我不注意,想原路破门而出,简直自寻死路!也分毫不在乎外边百姓的死活!不过还好乖孙女你及时出马,用闰气把他给冲了回来。”
卜秋台一惊:“韩天钾?!”
“哦,果然是韩家的人。”卜泓渊胡撸了一把并没有胡子的下巴,自鸣得意地眯起眼,“还骗我说是善泽座下的徒儿,哼,区区竖子岂能蒙住我?无故擅闯谪真门,必是包藏祸世称霸之心!现在好了,被你用闰气弄了个七窍流血,在旁边的屋子里躺着呢,总该是消停了。”
“他还活着?”卜秋台又是一惊,“您为何不杀了他?”
“哈哈,这个嘛。”卜泓渊苦笑着叹了口气,“那小子虽然心里坏,但的确是个卧薪尝胆的能人,为了得到我的指点愿意装乖。以前这里只有些花草和死物陪着我,我都成老疯子了!这一年有那小子跟着,我才好歹恢复了正常,想起了人话怎么说。所以孩子……”
卜泓渊侧头看她,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就当是给祖父个面子,留他一命,好不好?反正他也作不成妖了,昂?”
卜秋台被噎住了,长辈这般放低姿态,她若不识趣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但是……
“不反对就是同意了。”卜泓渊却丝毫没有尊长之风,十分不讲武德,喜滋滋地道:“放心,他要还想出去作乱,我定亲手灭了他。”
卜秋台一来不好多说什么,二来眼下最在意的不是韩天钾,而是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回去,于是急切地转移了话题,接着刚才的话道:“您刚才说出不去了?为什么?可是银鬼当年不是就闯出谪真门了?”
卜泓渊嘿嘿一笑,道:“所以才说你们这些后生是一根筋,还真能被骗这么长年岁。‘银’当年根本不是从谪真门出去的!”
卜秋台自打离开娘胎后没这么震惊过。
卜泓渊:“准确说来,他也不是从谪真门进来的。谪真门压根不是‘门’,而是一面实打实的结界,这方闰气灵域的真正出入口另有所在。”
卜秋台讶然:“在哪?”
“那儿!”卜泓渊抬起手,遥遥地指向远处的一方,“在外对应连云峔,被善泽镇守了也有三十年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