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炎炎，一顶软轿顶着烈日从熙日宗内被抬出。
慕容氏打着扇子掀开窗帷，烦躁地骂道：“行了，别哭了！”
“夫人，我怕！”跟在轿子旁的小丫鬟止不住地抽泣，“等到了韩天戟那边，他不一定怎么对我们呢！”
“屁个‘韩天戟’！你倒真是乐于奉承他，谁不知道他是家贼韩忌？”慕容氏非常不耐烦，“说的就跟在韩天铄这边咱们有好脸色看似的。哼，自从我生了个丫头片子，那个狗东西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冷得没边儿。丫头怎么了？不照样是他大哥唯一的骨肉！倒是这个韩忌……他愿意用一千大军向韩天铄换我，看来是喜欢我。”
自从熙日宗崩裂后，韩天铄一心重振熙日宗，却始终没起色。今年他大概是狗急跳墙，竟不顾一众家臣的劝阻，准备率大军攻上天机玄，寻找传闻中使卜氏逆女一步登天的神丹妙药。
这一决定耸人听闻，因为尽管世家百派苦天机玄久矣，却从来没有人想过用大军去硬攻天机林。这是由于当“天机玄主人”这个角色存在时，攻者必败，而当“天机玄主人”不存在时，攻打又毫无意义——天机玄本身是个零散四落的组织，无主时，那座孤崖就仅仅是一座孤崖而已。上面没有祖产积累，没有门生教众，更没有指定的继承人，只有一个大都佐和一群守卫天机林的天机使。大都佐和天机使没有主人要守护，面对进攻，可能直接就撂挑子躲了。而当下一个可堪号令天机玄的人出现时，只要找到大都佐、得到十八脉成员的信息，就完全可以另选一个地方自称“天机玄主人”。
为了执行这一前无古人的计划，韩天铄积极筹备人马，韩天戟——也就是原来的韩忌——提出愿意用自己这边的三千大军跟他交换慕容夫人母女。韩天铄留下了自己的侄女，却毫不犹豫地交出了慕容氏，最后换得了一千大军。
慕容氏到达目的地后，立刻就被人引着去见韩天戟。她在进门前整理了整理头上的钗环，然后矫揉造作地扭到了正低头看地图的韩天戟面前。
韩天戟抬起头，盯着她。
慕容氏垂下眼帘，用团扇遮住自己的嘴和下巴，等了半天也等不到下文。她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于是只能娇滴滴地先开口：“是慕容的妆花了么？为何看慕容这么久呢？”
韩天戟见她这幅作态，厌恶地抽动了一下脸颊，随即冲外面喊道：“冯飞虎！”
慕容氏心中一惊——冯飞虎？冯飞虎早就死了！
一壮汉应声进入屋里，跪倒在韩天戟面前。慕容氏用余光瞄他，发现这人的体格还真跟冯飞虎有些相像，但绝不是冯飞虎，于是了然，在心底嗤笑——韩忌一定是特别忮忌（注）先宗主韩天钾，所以不仅改了和他相近的名字，还要让他的女人和家臣拜服于自己。但最重要的家臣冯飞虎已经死了，因此只能找个人顶上冯飞虎的名字。
可马上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韩天戟紧接着对“冯飞虎”吩咐：“把这个贱妇拖到刑房打满二十鞭，然后勒死。”
慕容氏呆住了，团扇“啪嗒”一声从手里坠地。
“冯飞虎”立刻扯住慕容氏的后领，把她往门外拖。慕容氏回神，一边疯狂挣扎，一边尖叫：“我跟你有仇吗？为什么？为什么！饶命啊！只要你放过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慢。”韩天戟道。
“冯飞虎”撒开了慕容氏的后领。慕容氏连忙翻身，连滚带爬地过去抱住韩天戟的大腿，哭道：“我、我虽然不再年轻了，但还有几分姿色！你留着我，我会让你满意的！”
韩天戟鄙笑一声，然后一脚踹开了她，“不行，我就要你死。”
慕容氏急了，“凭什么？！”
“凭什么？应该是我问你凭、什、么。”韩天戟蹲下身去凑近她，咬牙切齿地道：“凭什么你水性杨花甘当玩物还能这么光明正大？而我堂堂正正衷心一人却像阴沟里的老鼠？！”
慕容氏听到“衷心一人”四个字，反应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面色惨白。
“……你、你是谁？”她哆哆嗦嗦地问。
韩天戟挥退“冯飞虎”，命令所有侍者丫鬟都远离这个房间。
他道：“这些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你竟然没有认出我呀——我的好妹妹。”
“！！！”
慕容氏难以置信，震惊地盯着眼前的这张脸——韩忌的脸与记忆里的那张脸毫不相干，且那张脸的主人早就被褒家老太婆赶去了极西边的大荒，按理说应该骨头渣子都被风吹散了才对！
慕容氏：“不可能！我、我哥，他早就死了！”
韩天戟轻嗤，“谁跟你说我死了？”
“可、可是……”慕容氏双目圆睁，愣了一会儿，然后再自己端详眼前之人，道：“哥、哥哥？”
韩天戟不语。
“哥，哥哥哥……！”慕容氏的眼泪忽然像开了闸，说着又要往韩天戟身上扑，却被推开。她于是崩溃地向韩天戟剖心道：“当当当年是冯飞虎逼、逼我！你在熙日宗冒、冒头太快，他怕你威胁到他、他的地位，所以说要么你走，要么弄、弄死咱们！”
“我知道当年你是迫不得已。”韩天戟，“所以为了让你能继续当你的宗主小妾，我主动离开了熙日宗。可后来你是怎么对我的？”
说到恨处，他怒从中来，一把捏住了慕容氏的脸颊，恶狠狠地道：“冯飞虎存心要断我生路，我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好不容易才在良玉身边找到了立锥之地。我仅仅有这一点指望了！但你就连这一点点都要利用！”
慕容氏的脸被他禁锢在手掌中，想摇头却摇不得，两眼睁得老大。
韩天戟：“我挂念你才给你写信，你却利用我对你的不设防从我这里套话。是，我爱良玉，但那又怎样？褒成涣早就转世投胎了！我为褒家做事才吃褒家的饭，又不是被豢养的脔宠，比你这个妾不知强多少倍！凭什么你在熙日宗呼风唤雨，我和良玉的感情却成了能威胁褒家老太婆的‘把柄’？！”
说罢，他怒而起身，亲自扯住慕容氏的头发往外拖。
“哥哥、哥，慕容济！”慕容氏捂着头皮大叫，双腿蹬动，“我好歹是韩天钾独女的母亲！你敢动我，韩天铄回来后不会饶过你的！他很快就会从天机玄回来的！”
“韩天铄？”韩天戟目色阴阴，“他回不来了。”
千里之外的天机玄，韩军已经攀到了半山腰。
韩天铄其实并不像外人所想象的那么蠢——他知道传闻中让卜秋台一步登天的“神丹妙药”多半子虚乌有，因为单靠药物代替修习有违他所知的机理。但卜秋台确实在消失的短短几年间进步惊人，所以他倾向于相信她有什么辅助修习的秘宝，或许还留在天机玄中。
但这只是他攻打天机玄的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卜秋台作为天机玄主人，亦是导致他大哥再也回不来的元凶。他强烈地想要发泄仇恨，无奈多年打不过怀玉山谷，于是只能将目标转向仅剩一个空壳的天机玄。
不过，他此时并不在大军中，而是猫在距离辟斜镇不远的佛手镇上。此行他一共集结了三千人马，而天机玄上或许只有不到三十个人，他相对对方有百倍的人数优势，却依然没有安全感。一是因为天机玄本身给他的恐怖印象，二是因为天机玄有大都佐——那人是有能力略过千军直接取他首级的，正如当年的卜青岳。
鉴于上次的教训，他这次选择直接不出现。藏身之地是他辛辛苦苦挑的，非常隐秘。
“公子，你看树上是什么？！”
就在他洋洋得意地以为自己万无一失时，旁边的小厮忽然失声惊叫。他忙往窗外一看，就见外面几颗树的树冠中球球蛋蛋地蹲着一排戴银面具的黑衣人，正盯着他看！
他登时魂飞天外，险些厥过去。
那些黑衣人正是翎和他的手下，个个背着包袱——大军围攻，只要大都佐不糊涂就会选择撤退，所以他们准备一起走人。但受爱看热闹的良好习惯驱使，他们要先来瞅瞅那个攻打天机玄的傻子长啥样。
翎掏了掏耳朵，疑惑地道：“耶？不是说那个韩什么钾的弟弟是头大肥猪吗？怎么这人干巴巴的，浑身上下没几两肉？”
有手下戳了戳他，提醒道：“首领，黑羽鸟！”
翎抬头，发现果然有一只黑羽鸟朝自己飞来，连忙举起胳膊——由于他不是行动在外的首领，所以这还是第一次收到黑羽鸟的传讯，不禁有些兴奋。可当他兴致勃勃地打开字条一看后，神情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其余天机使忙问：“是叫咱们回去吗？”
翎：“不是。”
天机使们松了一口气，齐道：“那就好！”
翎：“是叫咱们滚回去。”
就在韩天铄以为自己即将一命呜呼时，却见那帮天机使忽然消失了，似乎连抓他的兴趣都没有。他瞠目结舌，连忙招呼着随从转移阵地，并派一家臣去远离自己的地方发射开始进攻的信号弹。
……
天机林边缘，都雷音脸色阴沉地望着山下。他这几年愈发不修边幅，嘴边留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眼下泛着一层淡淡的乌色，整体形象看上去似乎比年轻时还要臭脾气些。
阿伊·达玛木劝他：“大都佐，如果要守，我们可能会全部死在这儿。”
都雷音喃喃自语：“率军攻打天机玄，脑子被屁崩了……怎么什么破事都让我碰上？”
达玛木：“大都佐，您有听见我说话吗？”
都雷音：“别废话，想继续留在天机玄的话就给我守死！”
程千阳背着大弓走了出来，趴到地上听了听，然后道：“确实差不多三千来人，看来半路没有韩兵逃跑。”
他与闫昱在天机玄住了多年，由于闫昱闲来无事就去后山荡悠，吃白驳人的、拿白驳人的，所以他被迫成为了继萧落与都小蒙之后第三个与白驳人建立起感情的天机使。现在大难临头，他自然积极防守。
达玛木：“熙日宗向来会杀逃兵全家，这你应该比我们清楚。”
都雷音侧过半个身子，望向身后玄天阁高耸的塔尖，闭了闭眼，将袖中的毒钩缓缓亮出。与此同时，东边的天空上炸响了一枚传讯烟火，坡下的杀声顿时沸腾，三千大军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
注：忮忌的意思是妒忌、嫉妒，我希望能改变贬义字惯用女字旁的语言习惯，所以表达此类情感都用相对生僻的“忮忌”，怕造成阅读障碍，特此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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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难济己痛陈往日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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