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不知战了多久，夏蝉齐喑，烈日失色。
达玛木的摄魂索上挂满肉渣血浆，变得沉重不已。他的手被铁索勒得麻木，然而韩兵却像源源不断的蜂群一般往他身上涌，势必要拖死他们。
他暂时退回天机林里喘口气，心里犯了嘀咕——
大都佐并不是尊主，在天机玄无主的时期，这个角色更多是一个维系十八脉的纽带。虽然仍有号令天机使的权力，但没有尊主撑腰，权力会大打折扣，能不能号令动属下全凭个人能耐。俞啸是其中的佼佼者，都雷音也不错。
他和翎之所以对都雷音言听计从，一是因为他是原宙亲自任命的，还算有威信，二是因为都雷音本人有一身不容小觑的诡道功夫，可以制裁造反者。
但他达玛木未必就输于都雷音。
而且原宙早死了，他不忠于死人。
所以要为了一个“容身之地”而丢掉性命吗？
都小蒙的脸上满是血和黑灰，双剑将指尖都磨出了血。她有些力不能支，杀着杀着，一不留神就跟丢了萧落，焦急地张望了一番没找到，干脆一咬牙，掠到了都雷音身边。
“哥！”
“怎么？！”都雷音以为她受伤了，连忙回头。
都小蒙：“放火烧山吧！”
都雷音一钩送两个韩兵归西，“放火？放屁！”
“你听我说！”都小蒙贴过去与他背靠背，边用双剑抵御韩兵边低声在他耳边道：“把天机林点了！后山有一条河，咱们躲到河流北边！这样可以烧死韩兵，否则根本杀不完，我们会被拖死的！”
都雷音迟疑了。
把天机林和玄天阁都点了？
那他原本的坚守是为了什么呢？
都小蒙：“哥！没的选了，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都雷音眉宇低压，一边手起钩落，一边飞速地权衡。
“你带着白驳人躲到河的北边去，玄天阁还有滑石草汁，你们过河后给泼到河坝上！”他道，“我撑不住了就点火！”
都小蒙：“哥！！！”
那边，身陷包围的许殊何被血溅到了眼睛，一个闭眼的功夫，旁边已经被他缴了械的韩兵一拳打中了他的右腹。他的右腹曾在卢原受过贯穿伤，当时急着赶去谪真门，伤没养完全就匆匆上路，导致这里格外脆弱。现在猛然受到重击，一个没撑住，单膝跪倒在地，耳畔似有雷鸣贯脑，同时眼前一紫。
“以前痛极了的时候都是眼前泛黑影，这次怎么泛紫影了？”他不合时宜地跑了神。
恍惚间有“哐啷啷”大片兵器落地的声音，许殊何拄着剑站起来，却紧接着被从身后奔来的韩兵再次撞倒。不知多少双脚奔命般踩过他的脊背和脑袋，痛得他如遭车碾。
他心说不好，连忙就地一滚，滚到一个人缝里踉跄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这才看清是什么情况，不禁有些懵——
原本悍勇的韩军竟正向坡下疯狂逃窜，长刀盔甲丢了一地。其中有人频频回头仰望，面无人色，似乎后面有恶鬼追命。
又有人在背后搡了他一把。
许殊何晃了晃，感觉脑浆都在甩动。在尖锐的耳鸣声中，他扶着额头，缓缓回身上望——
天机林的林稍上，立着一道人影。
许殊何被顶头的日光刺激到了眼睛，流下两行无意识的泪水。
那人背光而立，看不真切，但从其手中延出的两条紫鞭却醒目得耀眼。人影振臂，紫鞭昂起，鞭声炸耳，如雷霆闪电。
被掀到半空的韩兵如同一个浪头，数不清这一鞭具体卷起了多少人，血雨成瀑，惨叫声沸反盈天。许殊何被血淋了一身，忽见那紫光到了近前。
“许公子！”
许殊何被人罩着后脑勺摁到了地上，抬起头，眼前是程千阳黏满碎发和血的脸。
程千阳原本在远处，见许殊何眼睁睁地看着紫棘卷来却不为所动，忙赶来带他千钧一发地躲过了那一击。此时程千阳惊魂不定，一跃而起，以为他是受了伤，直接将人扛上自己的肩，一边狂奔一边交代：“我们先躲到天机林里去！尊主看不见你，我们在这儿给她拖后腿！”
紫光翻腾，威声震震，残肢断臂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地面。天机使黑色的身影飞速穿越血瀑肉雨回到天机林，如同躲进一个屏障，震恐地目睹着林外惊心动魄的屠杀。
天机玄有主，则犯者不留活口。
大片的地皮被高高掀起，把无数跑到半途的韩兵覆盖到地下，震耳欲聋的鞭声彻底淹没了惨叫。尘土飞舞，和（huo）血形成泥雨，树叶狂飙，萧风啸叫，此刻**凡胎比草茎还易折，如一粒粒微小的芥子，在风卷土浪中颠倒消弭。
翎敬畏地抱着树干，自言自语：“明年这里的树怕要茂盛得没边儿。”
崖顶上的紫光一直到日头西斜方熄。
北地的世家都被惊动了，纷纷走出家门，朝西边那座阴森森的孤崖眺望。头顶的漫天红霞亦如被屠出的一片血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暖风吹来，气息腥甜，不少围观的门生和百姓弯腰呕吐。
戌时，有门生来报，在辟斜镇捡到了摔烂的残肢；
三更，暴雨，消息传来，称北地的多处井水出现了铁锈味儿；
五更，有人发现，灏水河面上飘上了一层油星；
……
破晓时分的天机玄灯火通明，晨雾朦胧，天色昏冥，却没有一个人在睡梦中。
除了无霁山之外的所有北地世家都被天机使叫了门，天机使带着银票前来，要他们出人清理天机玄上的尸体。世家们不敢违背，转头就去点将，孰料天机使又说要家主亲自到场，于是纷纷心里七上八下地带着门生前往，到了天机玄，又吐倒一片。只见那里的土地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像一块被浸入了朱红颜料的画布，红得发黑，落足其中，脚底黏黏糊糊，似踏入了一滩鲜血沼泽。
隔着天机林，卜秋台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萧落从她背后走来，把从吴叔家借来的一条斗篷披在她身上——尊主的肩膀刚刚被小蒙姑娘哭湿了，清晨还挺凉的，别生病了。另外，尊主的衣服上也太多洞了，虽然世家们应该看不见她，但威严要维持住。
卜秋台偏过头，在血污狼藉的场景中露出了很浅淡的一点笑容，道：“长大了，刚才差点没认出你。”
将近六年过去，萧落已然由少年长大成人，以前比卜秋台矮一点，现在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声音也更低沉了。
他也露出了一点点笑，待卜秋台转回头后，抹了抹眼睛，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女孩儿就好了——同样是因为尊主回来而高兴，小蒙姑娘能趴在尊主肩头大哭一场，而他却连眼眶变红都不敢被人看见，不然会被瞧不起的！
“萧落，你先下去。”换洗好的都雷音走来，朝萧落摆手。
萧落不想退下——他与亲生姐姐一别之后再没见过，原以为与尊主也是一样，谁知道尊主不仅没死，还重新回到了天机玄！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一如平常地低声应“是”，随后便像影子一样飘走了。
都雷音站到卜秋台的侧后方，与她一同看着林子对面的世家门生，恍若隔世。
这是幻觉吗？
她竟然能再次死而复生？
相比于惊喜，他更觉得不真实，因此并没有很激动，反而有种迷茫的冷静。他低下头，清了清嗓子，有些哑；又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发现她还在。
卜秋台向他点了个头，两人无言许久。都雷音的目光移到她的后脑勺上，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尊主。”
卜秋台：“嗯。”
“希望您不要怪罪，但……我真的想问，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都雷音认真地盯着她，“您……真的被困在了谪真门里，五年？”
卜秋台：“我何必骗你们？”
的确，以她现在的实力，何必辛苦地想个说辞来糊弄他们？都雷音用力地点了点头。
“都雷音。”卜秋台微微侧过身来，看向他，“你辛苦了。”
说实话，她原本打算一出来就将大都佐换成达玛木，因为达玛木比都雷音缜密得多，武力也是一等一的，是“大都佐”这个位置最合适的人选。也许这样很无情，但她今后要实打实地坐稳墨玉珊瑚座，不似以前一样“过家家”，念旧情会埋下隐患。
但当她在韩军中发现浴血奋战的都雷音时，她改变了主意——
都雷音曾亲口说过，他恨天机玄，这里给他带来了刻骨的伤痛。但其实对他来说，天机玄也是让他重拾自我价值的地方，他早就离不开了。
相较而言，达玛木只把天机玄当做一个落足之地，首领的角色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份押上性命的“交易”。他泾渭分明地恪守自己的职责，确实是个忠仆，却又会主动为天机玄操多少心呢？
如果达玛木是天机玄最合适的大都佐，那都雷音就是天机玄最合适的“老妈子”。在辅佐她这件事上，后者拥有比前者更可贵的特质。
她站在林稍上杀戮时想通了这一点。
都雷音有些动容，没有否认，而是说：“您孤身一人在谪真门里苦挨五年才辛苦。”
卜秋台当然不是孤身一人，但她在刚刚对天机使们解释去向时隐瞒了卜泓渊的存在。她于是岔开话题，道：“韩天铄找到了吗？”
“找到了。”都雷音，“不过已经死了，是他身边的人下的暗手，应该是韩忌安插的棋子——对了，韩忌改名了，如今叫韩天戟。”
“这些年有关韩忌的事，你无论巨细都写明白，明日交予我看。”卜秋台，“还有，给所有在外的首领传话，限他们五日之内全部上来见我。”
“明白。”都雷音点头——新主上位，各脉首领前来拜见是惯例，当年她不让首领拜见的行为其实很引人怀疑。他道：“但我必需提醒您，历任新主都免不了要解决一两个不服的首领，您……是女人，所以……”
“不服的会更多，我知道。”卜秋台神色淡淡，眉宇之间却透露出一丝浅浅的厌烦，“十八条脉，哪条敢反，捋顺哪条就是了。”
这时，消失了许久的程千阳突然出现了。他赤着上身，右臂打着绷带，单膝跪倒在二人身后，道：“尊主，程千阳拜见来迟！”
卜秋台从一开始就没见到他，原本以为他在这些年间离开了天机玄，却转头在拜见自己的天机使中看到了闫昱，正在疑惑。都雷音也留意到了他的缺席，凝眉问：“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程千阳：“请尊主和大都佐恕罪，我的伤势不妙，就先去找裴老郎中处理了。尊主，您最好也去让裴老郎中看一下吧!”
都雷音狐疑地盯着他——程千阳说话一向坦然，可现在，他明显有点紧张。
卜秋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道：“不必，我没受伤。”
程千阳愣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却没有退下。
都雷音瞧着他这幅样子，眉越凝越紧，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朝四下里打量一圈。他随即颜色不善地看着程千阳道：“拜见完了就下去吧？”
程千阳：“是。”
都雷音又对卜秋台道：“尊主，这一遭后山受的折腾也不小，我去看看。”
卜秋台：“去吧。”
都雷音于是警示地瞪了一眼程千阳，然后一振黑披，大踏步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卜秋台瞥了一眼仍在她旁边逗留的程千阳，道：“你还有事？”
“……尊主。”程千阳面露难色。
卜秋台：“说。”
程千阳：“不然，您还是到裴老郎中那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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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噩梦起序杀业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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