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雷音卷着一阵风来到后山,直奔裴郎中家,在老木门上粗暴又敷衍地敲了敲,然后不等回应就直接拉开了门。
屋内的榻上果然坐着许殊何,外袍褪了一半,裸露的上半身裹着绷带。裴郎中则在一旁收拾药膏,忽见大都佐杀气腾腾地造访,差点吓出屁来,连忙找个角落把自己缩了起来。
许殊何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淡地拉上了外袍。
都雷音见他,反而不急躁了,慢慢合上门,踱进屋来,倚墙抱起双臂,道:“包扎好了就走吧?”
“哎,不成!”裴老郎中虽然恐惧都雷音,但颇有些行医者的责任感,故而弱弱地从角落里举起手,“他右腹的伤是落了病根儿的老伤,这次必须修养好了再行动,否则后果很严……”
话没说完,被都雷音如刀似剑的一眼看缩了头。
许殊何系好衣带,向裴老郎中拱手作揖,“多谢老人家,我就不叨扰了,这瓶药膏我买下了。”
都雷音冷笑:“呵,不会是要去向尊主告状吧?”
“大都佐不必担心。”许殊何往桌子上放了一粒碎银,“贵主,我再也不会见了。”
“是么?”都雷音才不信,神色不善地审视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又买的什么药,“你不是多年来对尊主念念不忘、追思断肠,甚至还悔婚吗?这是突然变卦了?”
许殊何不再理会他,径直准备离开,推开门。“呛啷”一声,他手中的药瓶坠地。
都雷音看到他的反应,后背瞬间离开了墙壁,过去将许殊何挤到一边,用双臂挡满整个门框,惊诧地对门外人道:“尊主!”
卜秋台的视线越过都雷音的肩膀落在许殊何身上,瞳孔轻晃。她身后远处还有许多白驳人在假装忙忙碌碌,眼神不断往这边瞥。
“都雷音。”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小蒙受伤了,去看看。”
都雷音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喉咙滚了滚,道:“尊主……与我一起去吧?”
卜秋台的视线转移到他脸上,平静的表情下有些惊讶,似乎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随后去。”
都雷音如遭重击,整个人立刻被阴郁的氛围笼罩了。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抬眼瞧了一眼偷偷看热闹的白驳人,不禁羞愤难当,一甩袖子,风风火火地走人了。裴老郎中很会看眼色,忙不迭地跟在都雷音脚边滚了出去。
卜秋台迈进屋来,顺手将门带上,屋里只剩下了她与许殊何两个人。许殊何已经从初见的震动中缓过神来,迅速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然后向她行礼道:“卜大人。”
卜秋台:“都雷音说的是真的吗?”
她从未想过许殊何会改变心意,更没想过许殊何会等她,故而虽然表面淡定,心中却已炸起了万丈惊喜的波澜。
许殊何不言,将脸别向一边,睫羽低垂,是一副恭顺且淡漠的样子。
“不,这个一会儿再说。”卜秋台向他靠近了一步,“你怎么在这儿?你伤得重吗?”
“无碍。”许殊何,“在下的一家老小还在等在下,告辞。”
“我会放黑羽鸟去覃州传信,你安养好了再走。”卜秋台道,并不知道许氏一家并不在覃州,而在怀玉山谷。她想上去抱抱许殊何,但身上都是血迹,所以只是又靠近了一点。
卜秋台:“你有心事?”
许殊何原本打定主意不多接话,赶紧走就好了,否则心里的防线就会溃败。但三言两语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心里的怨愤。
“的确,我有一事不解。”他终于正眼看卜秋台,语气冷冰冰的,“全天下都以为您死了,但您竟然活着,还活得很好。一走五年不知去向。我等卑微,不敢让您挂怀,但难道卜宗主和夫人也不值得你交代几句?你可知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自己的镇静,“你可知他们承受着怎样的失女之痛?”
卜秋台听到父母被提及,眼神晦暗了一瞬,随即轻声道:“我不是故意假死,而是被困在了谪真门里,回到天机玄之前我刚刚得以脱困。”
许殊何怔了一下,然后定定地看着她,眼圈开始发红,“你骗我。”
卜秋台:“我不会骗你。”
许殊何:“银鬼和韩天钾闯出谪真门时,整个北地恨不得天翻地覆。天机玄离谪真门这么近,这两天明明是风平浪静的!”
卜秋台:“就是为了找到不波及外界的破门之法,我才会耽误这么多年。”
许殊何表情倔强,双唇轻颤,没能接话。
卜秋台:“相信我。”
她终是过去抱他了,没有抱紧,只是用双臂轻轻揽住了他的腰。许殊何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身体整个僵住,过了片刻后,缓缓放松,再然后,细微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少顷,他低声抽泣,“我、我只是……”
我只是以为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笑话!
“没关系。”卜秋台轻拍他的后背,“你不用道歉。”
许殊何觉得很丢人,因为自己又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哭了,但是他控制不住落泪,越抖越厉害。他不再顾及,伸开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了卜秋台,十分用力,十分贪婪,迫不及待地将她填进自己空落落的胸膛。
“我以为你死了。”他在她耳边微声道,带着天大的委屈。
卜秋台轻按他的后脑勺,让他的额头贴上自己的肩膀。
“不会的。”她柔声哄着。
“我不会死的。”
……
褒府的银库外,褒守玉正紧张地与擅闯私宅的韩兵对峙。由于银库中有难以告人的秘密,她不得不斥退了府上过来保护她的侍卫,因此现在只有丫鬟金钗在守在她身边。
银库的长廊很深,又有悠长的暗道和坚实的暗门,所以没有一点声响从中传出。但褒守玉知道,银库的那头一定是惨叫连天。
“哒哒哒”,惶急的奔跑声传来,昏暗的银库中渐渐显现出一个身影,是男宠青儿。青儿的发饰被扯歪了,双手抱胸,胸前鼓鼓囊囊的,一边狂奔一边回头,见到褒守玉,本来满是惊恐的脸上绽放出劫后余生的光芒,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嚎道:“主子救我!”
脚步声未息,银库中又走出了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新鲜出炉、还冒着热乎气儿的熙日宗宗主——韩天戟。
韩天戟手握一把长剑,缓缓步出,血水沿着剑刃淅淅沥沥地往下淌。他看见青儿抱着褒守玉的小腿,被激怒了,三两步上前把青儿踩翻在地,将其一剑穿心。
一堆珠宝首饰从青儿敞开的衣襟中滑落出来,青儿的眼睛盯着惊慌后退的褒守玉,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咽了气。
韩天戟叫把守银库门的韩兵退开一段距离,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擦拭脸上溅落的血点,接着又擦拭长剑。
“你要做什么?!”金钗厉声问,双手各持一柄匕首挡在褒守玉身前。
“你枯守多年,难免寂寞,所以我不怪你。”韩天戟,“杀光了这些贱人,这件事就算翻篇了,今日跟我过来的熙日宗部众我也会处理干净。”
褒守玉双目圆睁,捂住“砰砰”跳的心口,问:“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韩天戟的目光中闪过一瞬间的晦涩,随即准备将剑插.入剑鞘,却发现自己腰间空空。他苦笑了一下,将剑随手丢在地上,抬首深切地望着褒守玉道:
“我变了容貌,你就不认得我了吗?良玉。”
刹那间,褒守玉的表情一片空白,像是惊呆了。
金钗:“你怕是寻仇寻错门了!”
“金钗。”褒守玉颤声开了口,“你退下。”
金钗愕然,“主子!”
褒守玉:“退下。”
金钗虽然疑惑,却只能退开,临走前将一柄匕首放进了褒守玉手里。
褒守玉:“你、你是……”
“对,是我。”韩天戟,“慕容。”
褒守玉惊愕不已,半天没缓过劲来。她端详着眼前这张略僵硬的脸,却连一丝一毫熟悉的踪迹都找不到,于是连连摇头,道:“不对,你不是慕容。慕容济已经死了,死在西边的大荒了!他设计褒家,所以被我家老太太杀了!”
韩天戟叹了一口气,道:“你冤枉我了,良玉。当年暗中调动褒家势力协助韩天钾之人并非是我,而是褒成涣的老娘。”
“……我家老太太?”褒守玉觉得荒谬,“你在说什么?”
她的亡夫褒成涣行善积德,娘亲也人格正派,怎么可能会与韩天钾暗中勾结?再说,老人家有什么动机要和韩天钾暗中勾结?
韩天戟:“还记得我那个在韩天钾身边当侍妾的妹妹吗,良玉?来到褒府后,我仍时常给她写信。那时我太相信兄妹情谊,认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除了你以外我最能信任的人。所以当她询问我的打算时,我告诉她我会永远留在褒府,被她察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说完,他闭上眼,自嘲道:“太傻。”
褒守玉不动声色地听着。
韩天戟:“结果,我那个好妹妹为了讨好韩天钾,主动献上了你我的把柄。韩天钾没有去威胁你,因为那只是我单方面的说辞,算不得实质性的证据。他去威胁了你家的老太婆。老太婆活得太久了,脑袋里都是浆糊了,被韩天钾一吓就信——也或许不信,只是看不得儿媳身边成天有一个男人转悠,想借机除掉我吧——反正为了家丑不外扬,她乖乖就范,趁着你去杨乡没回来,将我丢去了大荒,并将一切都栽赃在了我的头上,说我压根就是熙日宗的家臣,来褒府的目的是替旧主蛰伏。”
他讲述着往日的冤屈,语气并不激动,反而有种无可奈何的平静,“我甚至没有辩驳的机会就与你‘诀别’了。良玉,你没有听到我亲口承认,怎么就信了呢?”
褒守玉被他抛出的这道雷炸懵了,眼里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泪水。当年她对他的信任无疑是深厚的,但当时的情况除了他背叛以外,没有第二种解释,可是今日,“慕容济”却告诉她有第二种解释存在——她的婆母在明知她有私情的情况下包庇了她!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向内院方向望去。
“放心,我没杀老东西。”韩天戟一下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毕竟她没有动你,算我还她一命。”
“还是不对。”褒守玉,“我听说你在投奔熙日宗前是镇云子的徒弟,慕容被丢去了大荒,怎么还能去连云峔拜师?”
“自是我命不该绝。”韩天戟,“我不仅没死,还改变了容貌。良玉,自从被褒府驱逐后,我就明白了我们以前那样行不通。我是男人,想要得到什么都需要靠自己手中的权力去掠夺,而不是站在你的身后。镇云子收徒不问出身,所以我去向他拜师,但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要去熙日宗,从那里获得权力。良玉,我做到了。”
褒守玉缓了半晌,“你……真的是慕容?”
韩天戟点头:“是我。”
褒守玉:“你做这些……是为了我?”
韩天戟:“不全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地位,包括尊严,你只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良玉,现在我不是那个被你收留的慕容济了,而是熙日宗的宗主韩天戟,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嫁给我了。”
褒守玉终于承受不住,仰头看向天空,蜿蜒而下的泪水打湿了双颊。纵使时隔十七年,她仍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初有多痛,一片深情缱绻、全权信任遭到背刺,转化成的恨刻骨铭心,像一剂毒药,腐蚀了她年轻而纯善的心。而当她满目疮痍地来到今天后,“罪魁祸首”却告诉她,一切只是误会,十七年的恨意只是建立在泡影上的空中楼阁!
她要疯了。
褒守玉:“所以我没有被背叛,是么?”
韩天戟:“是。”
褒守玉:“所以你曾经的确是爱我的?”
韩天戟:“当然,今日依然如是。”
褒守玉点点头,露出了一点微笑。
韩天戟:“既然话都说开了……”
“我不会改嫁给你,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褒守玉打断了他。
韩天戟怔了一下,显然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皱了皱眉,“为何?”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褒守玉望着他,“慕容,你以为我当年是鼓起了怎样的勇气去跟你在一起?那时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被我收留,也不在乎你有没有与我相匹配的地位。我只知道,我想在孤身撑起褒家的时候有你陪伴,可你却离我而去那么久。或许刀子并没有真的捅向我,但我的的确确受了伤。现在的我早就不是你所熟悉的良玉了——你不是刚从银库里出来吗?还不清楚我变成了一个怎样的女人?”
“我以为我说得很明白了。”韩天戟,“我不是自愿离你而去,我是被丢进了极边的大荒。这你要算在我头上吗良玉?”
褒守玉:“那你到了连云峔之后呢?你能去连云峔拜师,却不能给我来封信?”
韩天戟:“……”
褒守玉:“总而言之,你还是选择去争权逐利了而已。你若成功,我就是你锦上添的花,你若不成功,我就永远是一个遭遇背叛的可怜寡妇——我说的对吗?”
韩天戟沉默了稍许,然后有些无奈地道:“……说白了,你还是觉得可以和‘慕容济’在一起。良玉,这么多年过去,你仍天真得像个小女孩。如果‘慕容济’变不成‘韩天戟’,对你来说,他死了和活着有什么两样?毕竟没人会认可你们在一起。”
“呵,哈哈!”褒守玉戏谑地笑了,“我刚刚还怀疑你是假的,但现在看来,你的确是慕容。”
韩天戟面露疑惑。
褒守玉:“你还像以前一样自以为是、好为人师!喜欢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天真得像个小女孩’,这是你应该对一个与你同岁的人说的话吗?”
韩天戟看着她,目光如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好吧,我不和你争辩。”他叹了一口气,“你迟早会明白,违逆世俗没有好下场,哪怕强如那位重回的天机玄主人也是一样,早晚众叛亲离、粉身碎骨。你什么时候后悔了,就去熙日宗找我。”
他并不央求褒守玉一定要跟自己回去,说完便心平气和地走人。
褒守玉:“等等。”
韩天戟顿住脚步。
褒守玉:“天机玄主人回来了,你不要再胆大妄为了。”
韩天戟没有再答话,召集部众离开了褒府。
慕容济24岁时被丢去大荒,这一章他和褒守玉都是41岁,卜秋台28岁,许殊何29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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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两情缱绻终得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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