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惊叫并不是由于认出都雷音或都小蒙而发出的，或者说，都家队列压根没发现街对面有这么两个人。惊叫来自走在队列之前的一位娇俏妇人，穿金戴银，遍身绫罗，正举着手给身旁的小丫鬟们看。
卜秋台见都雷音凝住，道：“认识？”
都雷音：“不认识。”
都小蒙解释说：“……那些人应该是都家的，因为带队的是一位都家的老家仆。至于那个女人，还有其他家仆，我们确实不认识。”
兄妹俩早早离家，家里伺候的人或许早就换了大半。
都雷音抱臂一哂，鄙夷地道：“切，估计又是都善财或者哪个不肖子纳的小妾吧。”
对面，那群小丫鬟紧随着惊呼了起来，“呀，怎么这么严重了？”
“不是敷药了吗？”
“哎呦这可怎么办！”
“……”
那美妇欲哭无泪，尖声吩咐道：“快，快去把化雨堂的郎中请回家！”说罢，也无心逛街了，快步上了轿子，驱使着一行人打道回府。
都雷音蔑视地道：“那帮家伙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差，净稀罕些娇滴滴、遇事就大惊小怪的庸脂俗粉。”
小蒙不作评价，摇了摇卜秋台的手臂，道：“尊主，您不是要找玉吗？江左不盛产玉，却有很多珍宝阁，大多聚集在城东的古玩一条街上，或许可以去看看。”
都雷音：“对。曾经有一家‘清江月’，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都善财以前买珍玩只认它，里面的东西都是真的。”
卜秋台：“好，那就去看看。”
几人离城东已经很近了，不一会儿就到了江左地区大名鼎鼎的古玩一条街。而都雷音口中的‘清江月’坐落于一幢气派的角楼中，屹立如初，门口熙来攘往，宾客如云。
卜秋台：“进去以后别叫尊主了。”说罢，走上云阶，举步迈过朱红的门槛。
门口的侍者见他们衣着普通，视他们如无物。卜秋台截住一人道：“烦请带我瞧瞧贵店最好的玉。”
那侍者面带微笑，语气却极其淡漠，“那很贵。”
都雷音见有人敢这么对卜秋台说话，恼怒道：“你什么态度？”
如果不是要隐瞒身份，这句话应该变成——“你想死？”
侍者见此人人高马大，还穿着武服，恐怕不是善茬，万一在这儿打砸一番，恐怕也没钱赔，那他们“清江月”可就损失大了，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去请示管事。管事略微打量了卜秋台三人一番，随后笑容可掬地将他们请进了二楼的厢房。不一会儿，一侍者以红木底座托着一尊美玉进入。
卜秋台打眼一看，便摇了摇头。
管事见她这个反应，愣了一下，随即问都雷音道：“这位姑娘是何意？”
都雷音莫名其妙，心说你直接问我们尊主啊，问我做什么？
卜秋台委婉地道：“不是我所寻之物。”
管事扫了一眼她从头到脚的行头，又抬起头看向都雷音，微妙地道：“这尊玉是我家主子花大价钱从西塞求的，还入不了客人的眼？”
卜秋台见这管事无视自己，大概是把都雷音当成了掏钱的人，也不多说，直接起身走人——这块玉与“沧海泪”相差太远了！
她父亲送给母亲的白玉钏是用白璧“沧海泪”打制的，现在她获得了比父亲更高的地位，送给许培的发冠怎么能反而不如“沧海泪”？
她原本就对在一家珍宝阁内找到一流美玉不抱多少希望，只是出于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问问找找而已。品相最顶尖的玉多是不现世的，极少在珍宝阁这种地方流通，当年“沧海泪”就是父亲派人去宝嘉禅寺请的。
管事对他们这种只看不买的行为早有预料，见他们执意要走，便从容地起身送客——这几人中，男的穿着朴素的武服，说过话的姑娘遍身上下无一值钱的装饰，没说话的姑娘虽然发上插满钗环，但满到离谱，毫无审美，不像是从小习惯穿金戴银的，倒像是偶然来一次古玩街、把整个妆奁戴在脑袋上撑场面的。他惯于应付这些刻意扮阔却处处露马脚的乡巴佬，因此压根就没想过带他们看“店里最好的玉”，而是让人从柜台里随便捡了块红玉呈上来。
他虽然很擅长客气地对待每个客人，但仍不齿这些人通过贬低阁中的玉器来掩盖自己付不起钱的事实，加之出于对“清江月”名声的保护，他跟在都雷音后头不轻不重地“提醒”道：“客人，咱们说好了，不是我们拿不出好玉，是你们不愿买，出去以后可别到处说我们‘清江月’没有好货色啊。”
“清江月”是都雷音向卜秋台推荐的，他对卜秋台的判断深信不疑，本来就觉得够丢脸的，听见管事这么说，更是大为不满，讥道：“你们越来越倒退，还怕别人说？以前青铜瓷器、珠玉翡翠、书画文房你们要哪样有哪样，松石珠更是整个江左的一绝，现在竟连块像样的玉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说自己有好货色？”
“……”
管事见此人将自家珍品品类说得头头是道，不禁一愣，心说坏了，莫不是看走眼了？对面其实是谁家简衣素服偷偷跑出来、要为红颜一掷千金的少爷么？
他暗自喊糟，想问问此人是何方神圣，但对方自始至终不摘帷帽，显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他跟在后面一番纠结，决定还是要打个圆场，于是道：“客人，望您勿怪，我方才呈上的确实不是本店最好的玉。”
卜秋台已经一只脚迈出“清江月”了，闻言，侧回身来，若有所思地盯着这管事。
都雷音：“……你耍什么花样？”
管事：“哎哎，您别急。最好的那尊玉不只属于我家主子，是我家主子和江左几家珍玩巨头的共有之物，我实在给您呈不上来。”
都雷音在帷纱后瞠目，心想一尊玉要被几家共有，恐怕是天价，他即便是大都佐也掏不出来这么多钱，如何买来送给尊主？
好在，管事紧接着说：“而且几位掌柜准备将那尊玉送给陆老爷做寿礼，这事儿是已经定好了的！”
都雷音松了一口气，道：“那算了，我们再去别家看看。不过陆老爷是哪个？”
都家在江左已经是个一户的大家族了，但也没到要几家珍玩巨头共献宝玉巴结的份儿上，那个“陆老爷”肯定比当年的都善财更有地位，但他住在这儿时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
管事闻言哽住，心想原来是外乡人。这就好办了，总比得罪了本地的贵人好，于是放松了些，道：“还能是哪个陆老爷？陆宝侯，咱们江左这儿的地头蛇！”
哦。都雷音心道：原来是那个前些年崛起的土财主。
不过，一个土财主怎么也能当地头蛇了？
卜秋台预感这尊玉不简单，于是问道：“可以商量吗？有其它珍宝可以做寿礼，而我只想找块玉，价格由你们开。”
“嘿呦。”管事看向都雷音，“那可难为小人……”
“看着我讲话。”卜秋台忍无可忍，冷声打断他。
都小蒙也对他的无礼行为不满已久了，用不挽卜秋台的那只手叉起腰，道：“对呀，我们大小姐跟你讲话，你总对着我哥说干嘛？”
……管事习惯在对面有男有女时选择与男人对话，因为一般男人才是拍板的那个。意识到原来高个儿女子才是这群人的主子后，有点尴尬，慢吞吞地转而面相卜秋台，道：“那可难为小人了，陆家马上要位列五大宗了，炙手可热，我们掌柜的日后还想多仰仗陆老爷呢。这不是钱的事儿！”
此话一出，卜秋台三人都原地凝固了。
“位列……哪儿？”都雷音的眼球险些跌出眼眶，怀疑这家的主人怕不是把整条长江的水都灌进脑子里了，“五大宗？你们从哪儿听来的这么滑稽的谣言？你知道五大宗里都有谁吗？”
卜秋台：“你听谁说的？”
有名的珍宝阁里聚集的都是达官显贵，是消息最通达的地方之一，这管事的话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管事的腰板挺直了一点，面露自豪，将一只手掌竖在嘴边，神神秘秘地道：“怎么是谣言呢？我家主子跟陆老爷的爱孙鹿鼎爵有点交情，这话是陆少爷在酒楼跟他们哥儿几个吃宴时亲自说的！嗐，反正等‘千金门’挤进五大宗后就人尽皆知了，现在跟你们透点风声也无妨……你们想巴结的话，趁早！”
都雷音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不知他自豪个什么劲，心想：虽然不算秘密，但主人的事是半点都不该往外透的。如果自己是“清江月”的老板，一定把这管事吊起来打；如果自己是陆家小少爷，一定跟“清江月”的老板绝交；如果自己是陆宝侯，一定把不肖孙削掉一层皮！
“走了。”卜秋台道。
都雷音于是不再跟这管事扯皮，立刻跟着卜秋台走。等彻底脱离“清江月”众人的视线后，卜秋台慢下脚步，抬头看他，而他也将帷纱掀起一角，与卜秋台对视——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而凝肃的眼色。
都小蒙一时没理解他们在交流什么，但既然没开口，说明不是她该知道的，于是乖乖地充当空气。
都雷音：“我有责任。”
卜秋台：“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何必揽过？况且事情还未确定。”
都雷音：“那我们现在……”
卜秋台：“继续等王辇的消息。”
“……是。”都雷音放下帷纱，点点头。
都小蒙见他们迅速地谈完了正事，眨巴着眼睛道：“那我们继续找美玉么？”
卜秋台：“好。”
都雷音：“尊主，其实您何必亲自找呢，您有十八脉耳目。”
卜秋台：“我早已吩咐下去了，只是各脉都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所以我自己也找找。”
都雷音有些意外，因为如果早就吩咐下去了，那他作为首脉的首领怎么没接到命令？但他没直接这样问出来，而是说：“此事不必您费心了，交给我吧。您找玉是要做什么，供起来，还是打成什么首饰？”
如果是想要首饰，他就买来直接找巧匠打好，然后以成品送给卜秋台……只要价格不是太离谱。
“你日理万机，这点事就不用插手了。”卜秋台，“我要给许培打一顶发冠。”
她是故意这样开诚布公，说完后，没有去关注都雷音的反应，而是举起右手在眉前搭了个凉棚，仰头看天，通过察看日头的位置来判断眼下的时辰。都雷音的心思她明白，这种心思绝不可能成真，但大都佐是天机玄主人最得力的臂膀，所以她会尽可能地给他留面子。拒绝的话不用说出口，旁敲侧击一下，不蠢的人自然明白。
孰料，都雷音竟一把抓住了她举在眉前的右手。
卜秋台万万没料到他敢这么出格，惊呆了，随即怒从心头起，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喝道：“放肆！”
不行，我实在太贪玩了，不能这样，我要勤更，嗯。
（卜秋台没“死”前，曾在灯船上许诺过许殊何给他找一块好玉做发冠，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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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临江左亲探无忧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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