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青岳目光轻侧,观察了一下女儿的反应,接着说:“且你昨日说,让我给你捏一个暗地里谋权的罪名,以此将你除名,但你可曾想过,此话一旦被相信,天下人将如何待你?”
卜秋台的手心冒出了汗,这个问题她当然想过,而且是一遍遍地想过,但被问到时还是忍不住心悸:“我知道,一个女儿家觊觎少宗主之位,求而不得还欲行不轨,必然会成为人们口诛笔伐的靶子,任谁提起也要啐上一口。可是,爹……我不想像娘一样永远埋进后院里,也不想拉着怀玉山谷一起被人骂,除了离家出走我还有什么办法?”
卜青岳的瞳孔微动:“……你娘?”
“嗯,我娘。”卜秋台的眼睛明亮,“爹,您出身自怀玉山谷,几十年辛苦磨砺后成为了声威显赫的江湖名士,彻底坐稳了宗主的位置。我娘是庇黎山庄的嫡系后人,也曾出类拔萃、仗剑天涯,几十年辛苦付出后成为了什么?”
成为了怀玉山谷的宗主夫人。
也将成为怀玉山谷下任宗主之母。
卜青岳不知作何感想,短暂地静默了。
“至于我会落得什么名声,”卜秋台又道:“我行于世道,求我所爱,亦无畏旁人的蜚语流言。”
父女二人走到了老槐树之前,这棵槐树具体年岁几何没有详细的记载,但肯定是在百岁以上了,树干有五人合抱粗,树皮黝黑粗粝,根茎枝干盘虬卧龙。厚墩墩沉甸甸的叶片是沧桑的墨绿色,其中缀着一挂挂珍珠串般的槐花。
卜秋台每年秋天都会到晚情台采别晚情花露酿酒,夏天则会在这棵树上摘槐花让灶房做槐花糕,总是踩着树干向上一窜就找不见了,底下的人只能看见一会儿这里的叶片颤动,一会儿那里的叶片颤动,地面上很快就会形成一个槐花铺成的圆。不过今天卜秋台显然没有心情。
卜青岳站定在老槐树下,轻声道:“好在你娘没有你这般倔强,不必为此感到苦闷。”
卜秋台的眉头扭了扭,小声嘟哝:“爹这不是知道其中的苦闷么。”
卜青岳:“同样的境遇,心境不同,所感受到的也不同。有的人性情豁然,愿意随遇而安,将既定的人生过得风生水起,此为顺水行舟之智。你说你娘半辈子都留在内室,我又何尝不是一生都坐在宗主之位上?你娘和我,还是这世上的许多人,不过都是各尽其是、各安其位罢了。”
卜秋台:“可是爹,我和我娘还不一样,我天生性格就不适合在后院里摇扇子。在你们眼中的安宁闲适,在我眼里就憋得要死!我倒是宁愿像您一样一辈子背着整个宗门的兴亡,累也宁愿!如果不能,我想自己出去做一点事情。”
卜青岳侧过身来,直视女儿,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原本温和的言辞也带上了迫切:“来香,我知道你心中不甘,但你可曾想过,一旦你被山谷除名,此后再无回归一说。下山后几十年的时光不是你一朝一夕可以设想的,更不可能仅靠年少时的意气支撑,你可曾做好迎接日后热血冷却的准备?”
卜秋台迎着父亲的目光,语气坚定:“那是我自己的抉择,怨不了别人,也怨不了当初的自己。难道留在山谷里我就一定不会后悔么?”
“至少你能一生富贵,这天下没几个人敢轻贱你。”卜青岳目光灼灼,“你是卜家这一代唯一的亲骨血,生来就倍受瞩目。普通人家的女儿被赶出家门,也许只会招致十里八乡的议论,走出这一片就没事了,你被赶出山谷,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你的悖逆,轻易不会忘记。也许多年后某一天,你坐在某一家茶庄喝茶,却听见旁边有人重提起当年旧事,在对你耻笑谩骂,说三道四,又或者走在街头巷尾时,听到行人不辨是非地给你的事情添油加醋,高谈阔论,指点你的得失,那时的你是否能够坦然处之?要知道人言可畏,积销毁骨,你怎么保证数年以后还能心怀当年热忱,无改于最初的抉择?”
卜青岳作为长辈向来宽和,无论是对女儿还是对养子都少有疾言厉色,由是卜秋台忽然间被逼问得心神震荡,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然后十指微微握成拳,偏过脸,神色仍是不甘示弱的倔强,整个人像一根又冷又硬的铁棒。
“心之所向,永无悔改。”
她良久后说道,执拗中隐约带着点难以言明的委屈。
所有的一切她早就想过,只不过哪怕再想一千遍、一万遍也只会得到同样的答案罢了。
“永无悔改。”
她又默念了一遍,声音小却笃信,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卜青岳被戳中了一下,方才蹙起的眉毛放缓,沉默片刻后再度开口:“来香,别走了。只要你放下一些,就能少受许多伤害。”
卜秋台愣了愣,看向父亲,竟然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思。
她一下子五味杂陈地哽在那里,歉疚之情忽然间排山倒海地翻涌上来,差点将她整个人掀翻了。惭愧的浪潮与心底熊熊燃烧的愤懑此消彼长,抗衡拉锯,将她折磨得不轻,表情逐渐扭曲,像是想悲诉,又像想继续梗着脖子反驳,憋来憋去,最后终于憋成了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
“爹。”卜秋台轻轻摇头,不敢再去迎父亲的视线,“我只是,不想生来被当作一个次品。”
卜青岳听得此言,慢慢闭上了眼,微微仰头,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有风从树冠下穿过,将他的青衣吹得四角翻飞,还从繁密的枝叶中吹下一阵香气扑鼻的槐花雨,把宗主原本乌黑的长发染上了点点洁白。
“好罢——”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什么?”卜秋台屏住呼吸。
卜青岳向她侧眸,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清煦温雅,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去吧。”
“爹,您……” 卜秋台原以为父亲不可能让自己轻易离开,早就做好了慢慢磨的准备,猛地听到应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卜青岳重新迈开步子,走向花枝低矮处,缓缓地说:“你是我唯一的骨肉,虽然放你犯险是为失责,但灭你心志才是更大的过错。既然你如此坚决,那么何去何从自然就由你了。”
卜秋台张了张嘴:“那、那娘?”
卜青岳笑了笑:“你娘不是回去告状了,是回庇黎山庄给你拿‘雪不留’去了,她怕你遇上危险跑不掉。”
“雪不留”是一件宝衣,不知由何物织成,光洁异常,轻盈透明如无物,是庇黎山庄几件秘宝之一。此衣有‘雨落不湿,雪落不滞,凌空不阻’之名,绝非凡物,何珺瑛年轻时曾穿着它穿山过林,片叶不沾身。
如果有了它,危险关头脚程能加快不少。
卜秋台还是不能置信,觉得自己在做梦,“爹,您……早就同意我下山了?还把娘给劝动了?”
卜青岳的目光又柔和了一点,觉得自己的女儿到底还是个孩子,还有许多事都不懂,“都是希望你好,有什么劝不动的呢?”
卜秋台不说话了,脑子发懵,察觉到自己眼圈有点酸后,迅速垂下了头。
“不过,除名的理由你考虑得并不周到。”卜青岳心平气和地道:“我和你娘向来疼你,因为你跟廷儿争抢时使了几个小花招就将你除名,想必不会有人相信。”
他已然准备好了对策,抬手摘下长在低枝上的一串花苞:“你将紫棘毁去吧。”
卜秋台霍然抬头。
“紫棘?”她震惊到了极点,“您让我毁掉紫棘?”
紫棘是是怀玉山谷镇谷之宝,是谷内众人的平安符。但父亲的话轻飘飘的,仿佛只是让她砸掉一只碗。
卜青岳:“你不知道,紫棘的内里其实是一块闰石。”
卜秋台:“啊……”
卜青岳:“此事连几大长老都不知晓。紫棘作为镇谷重器,凡遇重大仪式都要被请出,一次两次看不出端倪,难保时间长了不被发现破绽,此事一旦泄露,山谷必遭非议。此器形质特殊,难以替换,我思虑多年未想出妥帖的办法,正好廷儿受封少宗主时会有百家来贺,不如就由你借此机会将其公开毁去,如此既能为山谷消除一大隐患,又能让你坐实一桩罪名,保你在山下平安。”
卜秋台暂且按住心中的惊异,问:“可是卜靖廷……”
卜青岳不着痕迹地看了女儿一眼,眼中泛起笑意,这对儿女虽然平时相看两厌,但总不至于对彼此漠不关心。他道:“放心吧,廷儿那边我会去说,不至于这点委屈都受不得。只是你……”
卜青岳顿了顿,掩盖住心中汹涌的情感:“山谷里的其他人不知道实情,届时必定群情激奋,你与怀玉山谷的联系就当真斩断了。”
毁去山谷重器是触怒宗族的大罪,尤其紫棘还是山谷最负盛名的先宗主卜泓渊的遗物,哪怕卜青岳能原谅她,山谷众人也不会原谅,这样一来,即便她在山下被人挟持,怀玉山谷也不会出手相救,可以彻底死了不轨者的心。只是被盖上这样大的罪责,她恐怕以后连靖廷山都上不来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卜青岳说完这一句,再不多劝什么,将手伸进茂密的枝叶掐下一串槐花,碧绿的宗主扳指在阳光下润泽剔透。
“爹,我想好了。”卜秋台抬头,然后猝然瞪大了眼。
“爹?!”
卜青岳的淡青色的衣袖逐渐透明,他自己却似乎无所察觉,顾自摘将手中的槐花放入食盒中。
“爹!爹!!爹您怎么了——!!!!”卜秋台慌忙向父亲跑去,崩溃地看着父亲的身体越来越淡,眼泪“唰”地狂飙出来,向前远远地伸出一只手,手心里却忽然一阵钻心的刺痛。
“我的天,真晕了?这还真是只吊了一口命啊!”都雷音惊惧交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卜秋台的眼泪糊了满脸,急速地喘息着,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感觉黑色浓稠的烂泥沼泽正一点点包裹过来。
都雷音拿起小针瞅了瞅,加大力度,对着卜秋台的劳宫穴又是狠狠一刺!
这一针的效果立竿见影。黑色的烂泥骤然退散,卜秋台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放在烈酒里抡了一遍,当即一个激灵从趴着的桌子上挺了起来,满眼迷茫与红血丝地瞪着对面的王八蛋。
“……吓我一跳。”都雷音确认她没事,心中大石落了地,收起小针,揩掉冷汗,气度雍容地等待她完全清醒。
“九丈黄泉冰刺骨,亡人此渡灭生魂——”
发丧的喊声混着尖锐的唢呐已经离远了,卜秋台的泪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
“不看了,走。”她忽然站了起来,因为眩晕未消趔趄了一下。
无论结局怎样,都是自己选的,从决定下山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觉悟。
原宙想杀五大宗主,万一她能捣点乱,但怕只有一点点,这条命也不算白交代。
都雷音对她冷不丁的行为感到疑惑,不过急着要走总比赖着不走好,他不屑于多问什么,于是很干脆地上了马。
两人避开摩肩接踵的人群,沿着彩袖街的一条旁支小路策驰而去,哒哒的马蹄踢起了飞来的纸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