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秋台的目光在月色下冰凉如水,光洁的脸颊溅上了一道鲜红血污,使原本的凛凛英气平增了几分妖异。
她不记得许殊何,一剑毙敌转身便走,森寒如冰的剑锋接着与一位世家之人的峨眉刺击在了一起,锋刃刮擦声尖锐刺耳,在夜色中闪出银色的火花。
时光在骇人的厮杀中流逝,小小的客栈后院血腥气冲天。兰芷药坊的众人陆续逃出了战局,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站在旁边围观,唯有卜秋台奋不顾身地在各大高手之间浴血奋战,看得药坊众人心惊胆战。
领头儿见喊不回来她,无奈中只能时不时扔个暗器护一下这个突然发疯的丫头,避免带领的车队又少条人命。
一炷香后,久不见身影的小二厨子终于冒了出来。
早先迎他们进客栈的那个小二扯着嗓子高喊:“怀玉山谷的暗桩快到了!”
卜秋台在领头儿的帮助下躲过拦腰斩来的一柄重剑,兔起鹘落间递出一式,剑尖直指对面的世家男子,原本想着此招过后再紧连一记“燕子掠波”,击对方个措手不及,却不成想手中佩剑顺滑无比地刺破了对方的喉头,在那人脖颈上开了个洞。
“???”
卜秋台既惊又疑,抽出剑刃,愕然看着脚下已无生机的身体——他为什么不躲?
接二连三的“噗呲”声传来,连云峔弟子的剑锋直挺挺地穿透了几个世家中人的胸口。
这些世家名士仿佛被小二的那一声喊定了格,忽然之间既不迎击也不躲闪,竟就那样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等着别人来杀。
许元昌心觉诡异,抬手道:“先停下!”
弟子们虽然杀红了眼,但仍不失理智,听见师兄的喝令便果断停手,气喘吁吁地持剑戒备,不敢有丝毫大意。
仍然活着的世家中人见连云峔弟子竟也停了手,脸上神色古怪,不知是喜是悲,有的人低眉看着自己犯下的罪责,眼神空洞绝望,像是刚从噩梦之中警醒过来。
“他们怎么了?”李洪喜憨声问,被领头儿照着脑瓜子拍了一掌。
“卢兄,我先走一步。”一个鬓髯皆白的世家长者浅叹一声,不由分说将剑架上了自己的脖子,随即血弧飞溅,自刎而亡。
卜秋台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心中蓦地升起两个字——不好!
站在院子里的世家代表身染血污,用眼神晦涩地传递着什么,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在连云峔弟子与药坊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纷纷将兵刃对准了自己!
他们有的神色悲怆,有的则坦然,还有的神情怨愤,嘴里念念有词,像在诅咒什么,手上动作却是一样的干脆利落,眨眼之间就全部自戕,死了个干净。
许殊何心头浮现出一个可怕的论断。
“糟了!”他捂住腹部,迅速地翻身跨上一匹马,断然向客栈外冲去。
躲在四周的“小二”与“厨子”们亮出家伙,气势汹汹地堵住了客栈后院的门。他们其中一部分去骑马,其余的则朝许殊何一拥而上,分工十分明确,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
一同明白过来的还有许元昌。
“帮殊何冲出去!”他大喊一声,举剑跳入了那群“小二”与“厨子”中。
连云峔弟子们有的糊涂,有的已然明白,但不管是糊涂的还是明白的都狂奔了过去,数十柄闪烁的“穿花”剑横飞竖舞,耀眼的剑光在黑夜中交织成亮白的网,霎时间血浆喷洒飞溅。
他们作为镇云子未出山的座下徒,对付世家高手尚且困难,但对付一群不知从哪来的杂兵却轻轻松松,斩敌如砍瓜切菜。
许殊何乘坐的马儿冲破了阻拦,沿着客栈前面的土道飞驰而去。
“上当了。”许殊何想:“不能让怀玉山谷的暗桩到达客栈!”
方才怀玉山谷的传讯烟火估计已经被方圆几里很多人看见了,要是山谷的人马又浩浩荡荡地经过,就再也说不清了!
有人巧借连云峔和怀玉山谷的渊源,作了个请君入瓮的局!
众所周知,怀玉山谷的先宗主与镇云子曾是生死至交,两人在二十六年前共同结束了银鬼祸乱,怀玉山谷视镇云子如同自己逝去的老宗主。
连云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江湖门派,镇云子广收天下心诚者为徒,却任由弟子学成后各自归家,不求其留下效力,所以,尽管江湖上到处是连云峔的门生故旧,连云峔在山下却没有成型的势力,弟子们外出办事时如遇到难处,最常依靠的就是怀玉山谷设在各地的暗桩。
此番想必是有人看准了这一点,借此设计把矛头对准怀玉山谷!
许殊何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为了镇痛紧咬着嘴唇,白皙的下巴延下了一道道纤细的红,手里的马鞭挥出了残影,将身下的马儿打得四蹄飞起。
另外两道马蹄声在他身后逐渐逼近,应当是有敌人侥幸冲破了师兄弟们的阻隔追了出来。许殊何却是连头都不回,冷汗淋淋地盯死了地平线。
马背上剧烈的颠簸让他本就剧痛的伤口雪上加霜,鲜血顺着马肚往下流,在风驰电掣中化作血滴飞洒在土道上,在道路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红色。
“再快点。”他在心里默念,疼得脑子里一阵一阵发昏。
又过了一会儿,身后追兵的蹄音忽然止息了,几声泠泠的兵器交击声在黑暗的旷野上回荡。
前方渐渐响起了隆隆的奔腾声,一小片火光逐渐涨大,随着奔腾声越来越大慢慢照亮了低处的夜空,不多时,一队壮观的人马出现在了土道尽头。
大地颤动了起来,尘土在火光中翻滚,连成一片的火把熊熊燃烧,在风中拉出长长的黑烟尾。数百只钉着铁掌的马蹄在翻动的烟尘里时隐时现。只用了不到片刻的功夫就迫近过来。
许殊何勒住马,高高地挥起了手,大喊:“不要过去——!”喊完,俯身剧烈地咳嗽出几口血。
暗桩首领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他看见前面有人拦路,抬起手臂高声喝令,“停——!”
浩荡的援兵整肃有序地收紧缰绳,骏马的铁掌在土道上推出沟壑,整支队伍仅用了五丈左右的距离就停了下来,隆隆的回音还未消泯,近处已经只剩骏马喉咙的咕噜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怀玉山谷是当今天下排位第二的大宗,随便一个设在外地的暗装都是普通世家门派所不及的训练有素。
暗桩首领谨慎地审视拦在路中间的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许殊何拢起带血的手,勉强行了个礼,然后把发生的事情与自己的推断一股脑倒了出来,“在下是连云峔弟子,刚才我们遭遇多位世家前辈无故袭击,这才释放了传讯烟火,可烟火放出后,与我们缠斗之人竟纷纷自戕,现在想来,是别有用心者要借烟火将诸位引到前面的客栈,好把那些世家前辈的死栽赃在怀玉山谷头上!请诸位别再往前,最好速速回去!”
“……”
对面看见讯号后火急火燎赶来的一众人神色微妙。
暗桩首领凝起眉,显然对拦路者的说辞很是怀疑,“你说的别有用心者是熙日宗?”
许殊何:“尚且未知,但……有可能。”
暗桩首领:“你觉得我信你么?”
许殊何额头上的汗珠簌簌往下落,他再次拱手,埋首恳请道:“熙日宗能差遣这么多世家前辈赴死确实匪夷所思,但我所言句句属实,事关重大,还请首领暂且信我!”
“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我才不敢轻易信你。”暗桩首领沉声道:“况且你一身商人打扮,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正是求援者的敌对方,特意来此截断我们?”
增援从来都是刻不容缓的事,如果拦道者是抱着拖延时间的目的而来,那么他已经成功地耽误了他们一会儿。暗桩首领心知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辨别此人话语的真假。
许殊何按着伤口,恳切地说:“在下可以留在您手上,如所言有假,任由处置!”
暗桩首领:“你的一条命算不上什么,我再默数十个数,要是你还拿不出足以让我信服的证据,就请让到一边去。”
另一支传讯烟火在客栈中的包袱里,许殊何自证无门,正在心急如焚之际,一个年轻的弟子催马来到了首领旁边。
“师叔,不如我先带几个兄弟在前打探,其余人马跟在后面,这样如果情况真如这位公子所言,我们也能及时撤离。”他提议。
此人是卢原暗桩的副手之一,虽然此时态度严肃,但说话时面部的小动作十分活跃,眉角斜飞,周身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的蓬勃朝气。
许殊何昂首道:“不可!”
暗桩首领觉得副手说的有道理,闻言问道:“为何不可?”
许殊何:“现在客栈中已是尸横满地,如今五宗会刚过,沿途有各方人马下榻,我们放出的烟火已经让山谷难以自清,如果诸位再被看见赶赴向那边,恐怕这盆脏水就挡不去了!”
事态紧迫,暗桩首领飞速权夺完毕,斩钉截铁道:“我不能听你的。万一你是敌非友,支援没能及时赶到,这个责任我担不起,就按付春风说的办。”
许殊何:“请首领谨慎!”
暗桩首领不再听他多说,回首高声下令道:“左后方,横五纵五,出列!”
身后的队伍应声而动,火光中马蹄下烟尘腾腾,很快列出了一小支人马。
暗桩首领:“付春风,去点一下。”
“是!”刚刚提建议的副手得令,勒缰转马,策驰到了队伍后面。
许殊何焦灼不已,急火攻心之下,“哇”地呕出一口血。
站出来的山谷门生严整肃穆,等待着被付春风清点,手中火把所不能照及的黑夜格外浓稠,隐匿了周遭一切造物。
付春风停在队尾,就在这时,一道残影忽然自左侧飞掠而来。
那残影速度快得几乎隐没在了夜色中,在短短的一隙间就逼到了他背后,如此近的距离下,大队人马竟毫无察觉,只有付春风眼角堪堪捕捉到一点稍纵即逝的痕迹。
他的汗毛骤然炸起,内心惊悚非常,紧接着就要回身防卫,可是动作还没做出就直挺挺地僵在了马上。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回去。”
付春风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她……还活着?
怀玉山谷有一种门生结队的传统,出类拔萃的弟子常常被点为领队,带领队伍中的门生一同习武练功。
付春风和妹妹付春铃曾经也有一个领队,明明跟两人差不多大,却比他们出色得多。每当师傅们不得空的时候,那人就会代替师傅给他们一点小“指导”,有时是手刀的出法,有时是剜剑花的技巧,甚至有时是逃避板子的心得领悟。年轻沉着的声音日复一日,不疾不徐,早就成为兄妹俩生活中的一部分,却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戛然而止,此后再没回来。
付春风的上半身整个僵硬了,短暂的怔忡后猛然回头,由于动作太过激烈,缰绳把马扯得痛嘶一声,却除了茫茫夜色外什么都没看到。
暗桩首领听见动静,向后张望道:“付春风?”
付春风闭了闭眼,心中情绪起伏难平。
她怎么会犯那样的罪过?
想当年,他与付春铃听闻消息后完全不能置信,绞尽脑汁帮她想了个理由:领队这样厉害,想必是要比同批弟子早出山几年的,如今这般,多半是领了什么要紧的差事,为免在山下遭仇家惦记,与宗主共同做了一出戏。
兄妹俩就这样抱着一丝侥幸,心存期盼等待着,从最开始惴惴不安,到后来慢慢习惯,这么些年关于那人生生死死的消息不绝于耳,直到两人也成为出山弟子,不再需要一个领队,才不得不面对事实:她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让他们失望了。
“付春风!”
“……来了,师叔。”
付春风催动马匹,回到了首领旁边,遥遥打量了许殊何一遍,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暗桩首领纳闷,眉毛锁得更紧了,问道:“你怎么了?”
付春风将视线转向首领,道:“师叔,我刚才隐约觉得这位公子眼熟,但因为想不起来是谁就没有说,方才到了队伍后面,突然回忆起五年前山谷册立少宗主时,来送镇云子贺帖的就是这位公子。”
多年的信任根深蒂固,又如何是一次失望就推翻的?
暗桩首领诧异地挑眉:“你确定?!”
别说暗桩首领,连许殊何都觉得有点突然,他笃定自己没送过什么贺帖,心猜难不成是许元昌去过,被这位副手认成他了?
付春风:“确定。”
暗桩首领纠结地搓了搓自己的胡子茬,迟疑地问:“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你会不会认错人了?付春风,这可干系到兄弟们的性命,再好好想想!”
付春风听后,果真又好好想了想,还求证似地再次望向许殊何。
许殊何被看得心里捏了把汗,不动声色地将头低了低,生怕对方改口。就在他愈发紧张时,付春风的唇角忽然欠欠地翘了起来。
“哈哈。” 别的不好说,胡吹八扯方面他付某人绝对是一把好手,电光火石间就编好了理由,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从眼角到眉梢都变得跃动起来,“不会认错的,当时春铃儿还说来者有几分镇云子的神仙风姿,我寻思着那丫头每天对着气质不凡的我,还能觉得别人神仙到哪里去,于是特意留意了这位公子一番,结果发现春铃儿没看走眼,这位公子的确可与我相较一二。”
“噗!”原本肃穆的队伍漏出一声笑,又被辛苦憋了回去。
付春风脸上的笑模样真切又灿烂,刺得暗桩首领眼睛疼。
“你……”暗桩首领气懑,恨不得对面真是冒充连云峔弟子的骗子,能让他一剑斩了,免得让怀玉山谷丢人丢到外面去。
“混小子,不早想起来!”他故意把声音拔高两格以掩饰尴尬,“教我差点误会了这位兄弟!”
付春风挠头讪笑,打马退后,待无人注意他后,扬起的嘴角暗自垂落。
有了自家门生指认,暗桩首领终于算是信了许殊何,他摧马来到许殊何身边,关切地问:“小兄弟,刚才多有得罪,你撑得住吗?”
许殊何心中的弦松下来,话音中气不足,语气却很肯定:“多谢首领关心,撑得住!”
暗桩首领思忖片刻,又问:“可是如果我们不去,你们的人怎么办?”
许殊何:“首领不必担心,难对付的都是死士,为了栽赃已经死光了,剩下的我们自己可以处理。还请首领尽快带人回去,拖得越久越容易被人看见。”
“那好罢。”首领最后下定决断,“那我们就回去了,我们不方便过去碰头,但你们可以来暗桩治伤,你说的话我也会上报宗主,待宗主再做决策。”
许殊何略微倾身:“好,谢谢首领。”
随着一道洪亮的喝令,赶来支援的暗桩人马原地调头,浩浩荡荡地原路返回,顷刻就没了踪影。
许殊何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向反方向拨转马头。
他心里没了负担,伤口的痛感忽然变得更加清晰,如炮烙蚁噬,疼得他弓下了腰。想来那些“厨子”“小二”的身手不足以与师兄弟们为敌,应当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许殊何便任由马匹慢悠悠驮着自己往回走,以免颠簸再将伤口扯大。
马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屁股上的鞭痕新鲜可见。
许殊何在煎熬中抚了抚马儿的鬃毛,轻声给马儿道歉:“对不起,让你遭罪了。”
夜凉如水,寒星闪烁。
待一人一马沿着来时的土道返回了一段路后,另一匹马的蹄声突兀地响起,自侧方靠近过来。
许殊何抬头望去,发现骑在马上的是那个刚救他一命的姑娘。
卜秋台径直向这边驰来,眉宇英飒沉静,眼中精芒亮如星辰,映着月辉的脸颊上还有一抹鲜艳的红。
她把马停在了许殊何的马旁,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蓝色的小瓶,递到了他面前。
“止血的。”
她的声音竟不似外表那般清冷,在这凉夜中带着几分温度。
许殊何自知伤势严重,这一路回去不知要流多少血,一瓶止血药对于他来说是雪中送炭,于是也不扭捏,伸手接下,温声道:“多谢姑娘。”
卜秋台点了点头,看见许殊何脸侧和脖颈的血口,好像想起了什么,在怀里摸了摸,又摸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祛疤的。”
许殊何:“……这个姑娘就自己留着吧。”
卜秋台见他不接,心猜这人身为男子,多半是不好意思,于是不由分说地把祛疤霜塞到了他手里,随后对他微微颔首,一夹马腹,向着前面策驰而去了。
许殊何的目光跟着那人的背影行了一段,远远望见前方暗处,那人的马蹄刚刚踏过的道路一旁,两具小二打扮的尸体半掩于浓密的草丛之中。
血水漫延到了路上,在漆黑的夜里如同浓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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