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初春,万物萌发,山上的树林里许多新芽冒了头。
卜靖廷拨开一根老枝,朝山顶的亭子望了望。清风将他落于胸前的一缕长发拂到身后,周遭漫山的翠色似乎都随着他的出现明朗了几分。
当年卜青岳公开挑选义子,在江湖上轰动甚巨,一批一批男童被送入怀玉山谷,折腾了整整三年,才挑出了他这个独一无二的“卜靖廷”。之所以这么费劲,是因为卜青岳与何珺瑛对所选的男童的要求非常严格,主要有三则:一则要根骨上佳,体无缺憾,有可塑为大宗之主的潜质;二则要没有血亲,不可用骨肉分别之痛换取前程;三则要容颜端正,日后可长为俊美英才。
能满足前两点的男童已然不多,但还属第三点最是难办,因为何为“容颜端正”全取决于宗主夫妇的定夺。夫妻二人不仅是在挑义子,为了让唯一的女儿能常留膝下,也是在挑未来的女婿。卜青岳怕女儿日后长大了,有了主见,万一不喜欢自己给挑的乘龙快婿,那可就坏了,所以长远起见,特意加上了第三点。
夫妻二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挑就是整整三年,加之第三点有以相貌论英雄的嫌疑,时日久了,江湖上和民间渐渐产生了一些诟病声。为此,何忠发曾特意把何珺瑛叫回去训导一番,告诉她男儿无需以容色论短长,第三点要求不成体统,去掉为好。就在夫妻俩身心俱疲之际,一个酒庄的小跑堂将一个七八岁的乞儿带到了怀玉山谷。
那乞儿衣衫褴褛,脸被各种灰尘污渍抹得一道一道的,头发因为发黏而软塌塌的披散着,上面挂着不知是小石子还是馍馍渣。他格格不入地站在怀玉山谷威严华贵的侧堂中央,目光中有腼腆,有局促,却不见丁点害怕,略带好奇地打量着满堂的大人物,眼睛明亮有神,透着一股子倔强和机灵的劲头。
山谷的几个长老围上前来,又是摸骨,又是试脉,几番测试,惊喜地发现这孩子武缘不浅,竟是这三年来遇到的最好的一个!
卜青岳从上首走到堂下,让侍从端来一个盥洗盆,亲手用一块方帕沾了水,蹲下身,轻轻擦拭乞儿的小脸。随着那孩子脸上的污渍被一点点拭净,卜青岳眉毛微动,略感意外,堂上众长老也发出一阵啧啧赞叹之声——谁能想到,一个看似被命运抛弃在落魄角落里的流浪儿,实际拥有一副饱受上天眷顾的好皮相。
于是乎,在通过进一步考验、被查清身世后,又经何珺瑛的最终首肯,此子一飞冲天,从一个拾人剩饭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为了怀玉山谷的备选继承人和准姑爷。所谓“扶摇直上”再难外乎此,人们对这件事称论了许久,无一不艳羡他令人称奇的好命,世上一下子多了好些眼红病。
当然,如果他的“准娘子”是个正常人,那就更完美了。
……
卜靖廷目不斜视,镶着玉玦的靴子踏在初春刚解冻的泥土上,将松软的春泥踩出浅浅的坑。他旁边还跟着一人,一路上东瞅瞅西望望,观察着围绕他们的山林。
“大外甥,这么多宗主一起过来谈事,也不让门生跟着,会不会有危险啊?”那人担心地问。
卜靖廷单边的眉跳动了一下,对“大外甥”这个称呼接受不良。他想不通这个明明只比自己大三岁、比卜秋台大四岁、从小怂恿他和卜秋台一起捅娄子的所谓“舅舅”,是怎么恬不知耻地天天把“大外甥”、“大外甥女”挂在嘴边的。
提问者正是何珺珑,也就是何忠发中年得的“子”。他比卜靖廷矮上一截,身穿一件淡蓝色外袍,腰间应父亲要求挂了一把装点门面的宝剑,脸上的担忧显而易见。
卜靖廷内心不想跟他多解释什么,但何珺珑是“长辈”,问话不能不答,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糊弄一番,“门生等在山下就行,宗主们的商议需要保密,不能让他们跟上来。”
“那好吧。”何珺珑自知比不过姐姐家两个小辈,也没什么架子,很平和地选择按大外甥说的办。
再往前走,林木渐渐稀疏,一个小亭子出现在他们眼前。亭子中央有一副石桌凳,旁边围坐了一圈宗主掌门,他们都是率领家族前来雀头陂参与围歼韩天铄的,此时听见有人过来,齐刷刷地向卜靖廷二人看去,看样子就等他们两人了。
一个面庞温润的年轻男子正好面朝着来者,微不可查地冲他们挤了挤眼。
何珺珑眼前一亮,发现这个人他认识!前些日子,这人曾和兄长率领家族门人来到河睢,欲助庇黎山庄一臂之力。何珺珑虽然当时没在山庄里,但半道碰上了风尘仆仆的许家一行,特意过去问明了身份与来意,然后表示了感谢。
何珺珑立刻友好地回以招手。
许殊何在心里叹气。
雁回门的吕掌门拨开斑白的胡须,抿了口茶,轻笑道:“许公子生得温雅,许多美妇尚且不如,倘若真是个姑娘,刚才的小动作容易被误会成暗送秋波啊,哈哈哈。”
许元昌也赫然在座,挨着吕宗主而坐,脸上神情半怒不怒,一副十分纠结的样子。再看旁边其他宗主掌门,要么神态恹恹,要么欲言又止,状态是千奇百怪的不正常,搞得亭中气氛十分清奇,不像是世家首领们准备议事,倒像一群受气的小媳妇凑在一起准备诉苦,一边想抱怨,还一边害怕自家公婆从半路杀出来。
卜靖廷走上小亭,瞄了石桌一眼,先行了一圈礼,然后笑着说道:“诸位前辈这是……在比试家伙什吗?怎么都把剑摆桌子上了?”说完,他把自己的佩剑也解了下来,重重搁在了桌面上。
吕掌门神色轻滞,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孩子,使那么大劲干什么?”何珺珑也跟风把剑解了下来,摆在桌子上。
冲霄剑阁的娄宗主放下茶盅,笑眯眯地道:“论家伙什,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哪里比得上怀玉山谷?这里的石凳矮,身上的家伙容易触地,这才都摆到了桌子上,哪里是什么比试嘛?”
“原来如此。”卜靖廷道:“晚辈见娄宗主面前的宝剑十分不凡,还以为娄宗主专门拿来让大家一饱眼福,看来是误会了。”
娄宗主“哈哈”道:“少宗主说笑了,这把剑连剑铭都没有,有什么不凡的?少宗主要是真看上眼了,老夫我愿意相赠!哈哈哈。”
何珺珑连连摆手,自觉地替自家小辈推拒对方的好意,道:“这怎么行?娄宗主还是自己收好,我姐夫给靖廷的剑已经够好了,哪能再收您的剑呢?”
卜靖廷原本想借这个话头把剑再握回手里,被何珺珑一打岔,只好神情复杂地咽下了想好的说辞,顺着说道:“没错,这么锋利的宝剑,娄宗主不留着一会儿自用么?”
“自用?”娄宗主莫名其妙,“一时半会儿又没有敌袭,什么自用?”
“自裁用啊。”卜靖廷浮于表面的敬意隐没,“前提是,您也像卢原那批天机使一样,还保留着一点廉耻心的话。”
他点破的速度如此之快,让在座的一众人倍感意外——其实卜靖廷也挺意外,他原本想多打几个机锋,看能不能套出些东西的,没打算这么快撕破平静。之所以临时转意,是耐不住何珺珑总在一旁捣乱。
何珺珑客套的笑容凝固,初初意识到好像大事不妙。
围坐一圈的世家首领们,有的用同情且愧疚的目光看着他,有的则不敢看他,低着头唉声叹气。
“少宗主真是聪明过人。‘请君入瓮’这一出,上次没能骗得了贵宗的暗桩,这次也没能骗得了少宗主啊。”吕掌门淡声喟叹,直身端坐,不见如何惊惶,只见行至穷途末路的平静。
他和娄宗主原是真心实意来围攻韩天铄的,谁也没想到会忽然接到天机玄的指示,指示的内容还是背叛同侪这种遭天怒人怨的丑事。为了不至于满门被屠,他们不得已做出了违心之举,对于二人来说,在亭子里多虚与委蛇一刻,就多痛苦一刻,卜靖廷能迅速摊牌,二人反倒觉得解脱。
“没骗过,但依旧成功了。”卜靖廷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娄宗主一改笑呵呵的模样,眼神沉郁下来,悲伤地望着卜靖廷,道:“对,只要少宗主还有少庄主到了这里,我们两个丢人的老东西就算完成任务。少宗主,你都已经看破了,还选择自投罗网?”
卜靖廷平静地与他对视,回答道:“我们要是不出现,‘请’就会变成‘逼’,用在座诸位的的性命来逼,我猜的可有错?”
娄宗主不再看他,沉声说:“没错。”
“唉呀!”有与娄宗主相熟的宗主愤愤地摔手,气得花白的胡子直颤,哀怨道:“娄宇,吕柏乔,你说你们,唉!让我说什么好?去做那个天机使干什么?这下好了,要成天下的罪人啊!”
另一宗主看不惯了,插嘴道:“罗世叔,您还替他们考虑?自己造的孽当然自己吃苦果,这两位前辈倒好,让旁人替自己全家老小去死!这算什么英雄好汉?我那么相信他们,结果他们为老不尊,不但扣住我,还把跟我来的副手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被用来当筹码的世家首领们,有的是被吕掌门或娄宗主骗来的,随行至山里的门生已经被处理掉,有的则是被天机玄直接掳来的。他们所在的世家有强有弱,但宗门规模都与怀玉山谷、庇黎山庄完全没法比,带来雀头陂的门人数量也远不如怀玉山谷门生多。
阿伊达玛木蛰伏多日,发现卜靖廷那小子谨慎得很,根本不会主动离开门人的保护,还像老母鸡带鸡仔一样,把何珺珑看牢在自己两步之内,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而且轻易不上当。想让他们两个落单,除非天机使硬抢。阿伊达玛木知道从数千兵马中劫走他们两个有难度,于是灵活变通,从翎手里借了些天机使,派他们把其他世家的首领们弄了来,并命娄宇和吕柏乔“邀请”两位大宗的少主赴此亭议事,邀请函上明晃晃的写了有其他宗主掌门受邀。
“就是啊,吕掌门,当初雁回门进入五宗会还是何老庄主举荐的,您就这么对他儿子,也太不地道了吧。”有人凉飕飕地替庇黎山庄打抱不平。
吕掌门站起身来,双手平举至眉,然后向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何珺珑深深躬下身去,“少庄主,少宗主,你们且当我自私又卑劣吧,今日之事,万分对不住了。”
何珺珑默不作声,没有去扶,甚至目光都刻意移向别处,只是略微侧了一下身子,把自己从他拜的方向上挪开了。
许元昌和许殊何是被掳来的。许元昌接到冲霄剑阁的邀请后,凭直觉认定不对劲,虽然“战前议事来统一策略”的理由很合理,但他觉得,要议事也该由怀玉山谷的少宗主发起,最大的没发话,冲霄剑阁蹦出来算怎么回事?于是他没有轻信请帖所言。但当天晚上就有黑衣银面的天机使大摇大摆地越过了警戒,把他连同许殊何一起绑成了粽子。兄弟俩在一亭人里属于小辈,家族又不显赫,于是插不上什么话,始终保持着沉默。
许殊何瞧了瞧大哥,见许元昌一脸幽怨,不禁叹了口气。他自己的心情也很复杂,对卜靖廷与何珺珑感到愧疚自不必说,但对吕掌门和娄宗主,既有被推出去挡刀的愤怒,也有对两个苍苍老者的悲悯——本都是英雄豪杰,却被逼得晚节不保,不得善终,也是惨事一桩。可见天机玄是多么残酷的地方,能够执掌天机玄的又是多么无情的人物。
娄宗主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站起来,朝在座众人拱了拱手,恳切道:“诸位,娄某被逼无奈,犯下滔天大错,知道自己无颜再苟活于世,没脸求诸位原谅。但,冲霄剑阁是无辜的,天机玄的阴谋只与我这个宗主相干!求诸位大人大量,回去后不要为难犬子!少宗主,少庄主,对不住了!我来世当牛做马来赎罪,今世就先在此自裁罢!”
说完,他拿起桌上那把华美的宝剑。
吕掌门抓住他的手腕,“娄宗主,冷静!”
娄宗主现在恨极了天机使,也恨极了自己,连带着对跟自己一样的吕掌门也没有好颜色,见他阻拦自己,以为他恬不知耻想苟活,愤怒地叱道:“事到如今还冷静个什么?你不想死就躲开,放开我,让我死!”
“你我自然无法再活,我吕柏乔是贪生怕死的人么!”吕掌门与娄宇此前并无交情,出于好心才来阻止他自戕,岂料对方言辞不善,不免有点恼,“现在冲霄剑阁和雁回门的人都在雀头陂,我们死了,门人们怎么办?你想死,不如先围剿了韩天铄再死!”
此话有理,韩天钾马上就要赶到雀头陂了,他们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他们带出来的门人没了宗主与掌门的指挥,或将多出许多危险。
吕掌门抛开娄宗主的手腕,不知是被气着了,还是想起雁回门后伤心了,刚才还好好的身体发起了抖。他颤巍巍地向众人躬了躬身,道:“各位可以走了。”
周围的林木随风簌簌作响,其中暗藏杀机,但是此时此刻,这些杀机不会再针对被挟持来的无辜者。
其余宗主掌门们终于听见这一句话,知道自己能安全地穿过山林了,纷纷站起来,拿好各自的剑,却没有人率先离开小亭子。
“少宗主,那你和少庄主……”
“前辈们请回吧,留在此处对事态无益。”卜靖廷收起了戾气,对一众宗主掌门客气地行礼,“此事该归咎何处,晚辈心里明白,不会迁怒到无辜的家族身上。万一今日我有不测,还指望诸位帮忙迎回父亲与外祖,晚辈在此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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