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天机阁内。
除了首脉的都雷音外，其余十七条脉络的首领整整齐齐跪在一层帷幕下方，右膝右拳着地，头颅低垂，银面具斜推至脑袋左上侧，每人身后都拖着一条同样的银纹黑披。其中一个正在禀事：“另外，韩天钾已经带大军改道去无霁山了，这支大军本来就是障眼法，根本没与庇黎山庄打起来。不过，他们意外在一处流民聚集地擒获了何忠发之子何珺珑，也就是庇黎山庄的少庄主。他竟然把督战的任务交给了家臣，自己跑去安置流民了。”
他微妙地停了停，然后继续说：“但是，他们擒获何珺珑没多久，就在半途碰上了怀玉山谷去接回卜青岳的人马，领头的是怀玉山谷的少宗主卜靖廷。由于韩天钾带的是一支虚军，卜靖廷耍了点小聪明，硬是半偷半抢地把何珺珑给劫过去了。”
原宙的声音自帷幕后方传来，“他们两个，现在在哪？”
另一首领道：“还有一日便入雀头陂。”
原宙：“唔。”
刚刚答话的首领于是接着禀报：“如今五宗会许多世家门派都在率人前往雀头陂，因为熙日宗的主要战力集中在那里，并且刚刚受挫，正是人倦马疲之时，如果能合力歼之，说不定能一举扳倒熙日宗。”
原宙默了片刻，然后问：“让你们找的人，找到了吗？”
玄天阁内一片沉寂，所有首领都将头又往下低了低。
“这不可能。”原宙的声音忽然有点激动，“不可能找不到，不可能。难道她们能凭空消失？不对，依我看，是你们不愿好好办事了。” 他说话一多，肺管呼噜作响，底下的首领们察觉尊主状况有异，但却没一个人敢稍微抬头。
“尊主息怒，其实，还有一个范围没有搜寻过。”一片惴惴不安之中，第十脉首领开了腔。此人豁了一只耳朵，尖脸尖腮，小心翼翼地提示道：“大都佐的辖域是环绕天机玄的方圆四百里地，首脉上有哪些天机使，除了他和您以外，没有人知道。”
除了天机玄主人，大都佐是唯一一个能去秘阁中翻看卷轴的人，掌握着所有天机使的身份，并有权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下令。都雷音如今出逃在外，哪怕记不全所有的天机使，也对直属于自己的首脉了如指掌，在距离天机玄最近的方圆四百里地，他不仅容易避开天机使，甚至还能利用他们。
这本是一个再显眼不过的漏洞，竟神奇地被忽视了……
帷幕后的原宙长久没出声，意识到身体的退化不仅在一点点熬干自己的生命，还在侵蚀自己的神智。
豁耳听帷幕后迟迟没动静，犹豫了一下，毛遂自荐道：“属下愿意为尊主分忧，不如尊主允许我进入密阁，查看首脉天机使的卷轴，再予我一封手谕，我好去调令北地的天机使，将大都佐兄妹和那丫头带回到尊主面前。”
原宙冷森森的笑声从帷幕后面传来，听得豁耳心头一抖，另一个膝盖也着了地。
“家犬在外面贪玩，我让你们去找找而已，没打算杀狗啊？”原宙道：“怎么，他的位置，你想要？”
“属下不敢！”豁耳低伏在地。
“不敢就滚吧，你们都滚！”原宙一扬手，把帷幕刮得霍然翻飞。首领们不敢多话，垂头应是，然后一个个从玄天阁离开。
“阿伊首领。”在原宙身边服侍的少年跟了出来，无声地出现在阿伊达玛木身后，“尊主叫您回去。”
达玛木被突然冒出的声音惊了一下，略有无奈地看了看那少年，然后折回玄天阁内，在帷幕之前半跪好，道：“尊主。”
原宙：“你那一脉上的人，有率领家族来北边的吗？”
达玛木：“有。是……”
“不用告诉我是谁。”原宙打断他，“去下令，让他们在与怀玉山谷的人马汇合后，想办个法，叫卜青岳和何忠发的儿子落单。”
达玛木惊愕地抬起了头，意识到自己的忤逆，又低下头去。
原宙没有立即等到回应，不耐烦道：“人呢？”
达玛木权衡了片刻，然后叩首谏言道：“尊主，这……恐怕有违天机玄的铁律。那两个天机使的家族参与在围歼之中，与怀玉山谷此次荣辱与共，怕是不好调遣，还请尊主三思。”
原宙默了默，然后道：“抬起头来。”
达玛木不明所以，疑惑地照办，随着帷幕被轻轻拉开，他瞳孔轻缩。只见帷幕后面的原宙斜倚在上首硕大的墨玉珊瑚座上，披头散发，双眼半阖，身上盖着属于天机玄主人的那条墨色长披，苍白的脸在蓬松的狐绒簇拥间显得愈发枯瘦凹陷，整个人死气沉沉，几乎没有人色了。
少年走过去，从他手里拿出吐了黑血的白帕，又将一方干净的帕子放入他手中。
达玛木这才明白原宙为何要用一层帷幕与首领们隔开，不禁失声道：“尊主，您怎么……”
原宙撩起眼皮，“达玛木，你一向最是忠诚，但我想知道，你的忠诚是对天机玄，还是对我？”
达玛木虽然长了幅五大三粗的样子，思维却一点也不迟钝，看见原宙这幅尊容，再听此一语，立刻会意了原宙的意思——看来原宙是觉得自己日薄西山、担任天机玄之主的日子不多了，而雀头陂那边有一件他非做不可的事，所以他不惜拼尽手中的权力。
“尊主对我有恩，达玛木当然是忠于尊主。”达玛木再度叩首，把额头贴在地面上。
“那就别废话了。”原宙对达玛木的回答并不怀疑，按住胸膛右侧，轻轻咳了两声，咳得很不痛快。少年上前，尽职尽责地擦了擦他的嘴角。
“不该去追那小玩意儿，先杀了卜青岳就好了。”原宙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对着光看自己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不知在对谁喃喃。
他不光想要卜青岳的命，还想要其余四大宗主的项上人头，还想把五宗会给端了，想让镇云子身败名裂，想砸了卜泓渊的牌位，想让这天下再也看不见一张“泓渊灭银”图……所以半月前在雀头陂，他选择丢掉卜青岳，转而去捉那能续命的丫头，只因太贪。
他虽然清楚自己的经脉早已千疮百孔，却没想到这身躯再经重伤后，竟连区区半个月也拖不住。如果早知如此，他就不会那样贪心，先杀卜青岳，再带个何忠发，或许还有余力处理掉宁乔庸，至于五宗会其他可恶的老家伙，只好留到下辈子纠缠，也算不亏了。
“那小玩意儿，果真是个野丫头么。”原宙微弱地自言自语，“胆子也忒大了。身上的宝贝，又是哪来的呢。怎么早没想着要查查……对了，谁去找她们？”
他对侍立在一旁的少年道：“去把达玛木给我叫回来！”
“尊主，我还在。”达玛木就端端正正地跪在墨玉珊瑚座下方。
“哼？”神游的原宙这才发现达玛木还没走，稀疏的眉毛动了动，“哦，你去秘阁，看首脉前三段的卷轴。”
“是。”达玛木毫无波澜地回应，没有受宠若惊的喜悦，也没有险位加身的惊惧。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圆盒，用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那小圆盒木色发乌，上画着蛇虫、草木和小人儿的图样。
原宙瞥了一眼小盒，“什么？”
达玛木：“这是我们木领属头人珍藏的丹丸，在防护心脉方面有奇效，特此进献尊主。”
“护心丹么。”原宙没了兴趣，“拿走。”
达玛木仍高举着小圆盒，解释道：“尊主，此药并非普通的护心丹。百余年前，我们木领属与瀚领属争夺领地，当时的头人怕自己战死，让族中的大圣炼制了三颗丹药来保命。根据我族大圣的巫册记载，这三颗丹药取材于南交上百种奇珍异兽和数十个壮年奴隶，以禁术炼成，服用者哪怕周身经脉尽爆，也有七成可能留下一命，其中一颗给当时头人的独子保了命，一颗失落，最后一颗被木领属的头人代代相传。此次我去岭南号脉，从头人的藏宝室里找到了这个，整个藏宝室里只有这一枚丹药被单独封存，我估计就是了。”
原宙本来没精打采地听着，听至半途，倏然睁圆了眼睛。
“周身经脉尽爆”，六个字，一字一钉，扎了他的耳朵。
他的目光透过浅色的瞳仁，森森然射在座下的达玛木身上，“你，看出来了？”
“是。”达玛木如实回答。
原宙：“不怕我杀了你吗？”
达玛木：“怕。望尊主勿杀我，属下会守口如瓶。”
他“号脉”回来已久，正是因为恐惧才迟迟没有将丹药奉上，一直拖延到了今日。
原宙面无表情，不知脑子里在翻涌什么想法，盯了达玛木一阵，随即抬起一只手臂。少年走过去，托着他的手臂，将其扶了起来。
原宙缓慢地起身，走到达玛木身前，伸出左手，落在达玛木的头顶上，枯槁的手指惨白，宛如覆着一层霜雪。
“一个蛮子，看见了不该看的。”他望着玄天阁宏伟的门扉，低声嘀咕，“天机玄主人么，真见鬼，还是不能顺心……啧，该去秘阁翻翻，这地方修得离天这么近，历史上肯定经常遭雷劈？”
达玛木的心跳渐快，不知自己在下一瞬会被拧断脖子，还是被掀起头盖骨。
“观察得倒细。”原宙面露嘲讽，“反而是都雷音那个蠢货，心宽似海，什么也看不见，天天喊别人是蛮子，自己倒不如蛮子。”
他不知是心情太坏还是真被逗乐了，兀自笑了一会儿，用手在达玛木脑壳上拍了拍，然后把手拿下来，负在身后，脸上的表情又逐渐变得苦恼。
达玛木微怔，不敢相信刚才竟是一个褒奖的抚摸。
“为什么蠢货这么多？为了杀光他们，我已经马不停蹄了，为什么还是来不及？为什么……唔，我知道了。对了，就是这个，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原宙像一个游魂一样，呶呶低语，念叨着，念叨着，忽然明白了什么，神情险恶起来，“是上一个大都佐，俞啸。呵，没错，就是那个老家伙，没主还咬人的老狗！根基太深，留下那么多小尾巴，害我花了足足两年才拔干净，哪还有功夫去对付那些蠢货？”
在原宙之前，天机玄曾有八十余年无主。这很正常，因为怪杰和枭雄都是稀缺的，能所向披靡者少，所以历史上天机玄大部分时期都是主位空悬，由一任一任的大都佐打理延续。
在没有天机玄主人的时期，新的大都佐由上一任大都佐选出，他们负责着十八条脉络首领的新旧更迭，首领们又负责着各自脉络上天机使的新旧更迭，无限延续，生生不息，保证这张笼罩江湖的巨网永不沉没。
但无论是大都佐还是首领，由于靠上任的挑选上位，背后又没有尊主的命令作为依据，所以没什么底气号令所谓的“部下”，难免名空权虚，之所以愿意成为“网”上的一环，多是贪图利用天机林那一道防线而已。
可一旦有天机玄主人存在，就是翻天覆地的另一幅模样，天机玄内部会经历大清洗，每一个环节都转虚为实。
无论在哪个时期，都不乏有人心怀入主天机玄的野心，那个人或许正是大都佐本人，或许是其他天机使，也或许是原本与天机玄无关的外人，玄天阁常年空寂冷清，但通往玄天阁的路上却血雨腥风永无停歇。
天机玄的上一任大都佐俞啸是个很奇特的人物，野心强，但没强到顶，本事大，但没大到顶，是个一瓶子将满不满的老油条。他初任大都佐时，在冷了几十年的墨玉珊瑚座旁守着守着，不出意外地产生了“自己坐坐”的想法，可屁股还没碰到座沿，就被害怕天机玄群龙有首的五宗会接连扇了几个巴掌，使天机玄颜面大失，被首领们轰了下来。
这次失败使他恍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实力没有强到无可匹敌，如果硬坐天机玄主人的位置，十有**要死于非命，但如果安分地待在大都佐的位置上，使天机玄这头巨兽在表面上昏昏沉睡，不仅世家百派很难凝聚起来讨伐他，而且那些想要入主玄天阁的人也不会想着走“杀死他”这条捷径来直通墨玉珊瑚座。他可以一边看着一个个野心家倒在那条血雨腥风之路上，一边借自己强大的武力暗中驱策部分天机使，悄默声地当天机玄的无冕之王。
通过这手好算盘，他油滑地在天机玄盘踞了二十四年之久，直到原宙用一把黑剑杀净了通往玄天阁的所有障碍，结束了天机玄将近百年的无主历程。
“呔，大都佐，怎么每一个都这么讨厌？真想去把那老狗的坟给挖了，可他怎么连个坟头也没有？”原宙自言自语，浑然忘却是自己让俞啸死无葬身之地的。他悠悠转身，挥开要来搀扶的少年，一步一步，向自己高高的宝座走去，“达玛木，你倒算是有用。”
达玛木将小圆盒交给少年，紧接着恢复视线低垂的体态，道：“谢尊主抬爱。”
“我从来不抬爱谁，没有人配被我抬爱。别太自作多情了。” 原宙轻嗤，“去吧，把事情办好，否则，饶是有这颗丹丸的功劳，我也留不住你。”
“是。”达玛木领命，将银面具推下来覆住面容，然后从玄天阁退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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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达玛木忠心献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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