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终于把药喂进了卜秋台嘴里,喂完后,没有找到干净的细绢给她擦嘴,所以用指肚轻轻抹去了她嘴角的药渍。他将卜秋台身后的靠垫抽出来,把人缓缓地放平,从对方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馨香,回忆片刻后,想起了自己从哪闻到过这个味道——卢原事变那晚,这人曾往他手里塞过一瓶伤药和一瓶祛疤霜,混起来就是这个香味。
许殊何心中酸涩,见卜秋台脸上也覆满了此种药膏,心想那个凶手好生歹毒:在对战中伤人在所难免,但刻意划花一个姑娘的脸就是下作了。此番她没了武功,万一再失了容貌,以后该如何立身?
他这一想就想远了,不禁在脑海里预演了这姑娘日后四处遭嫌并最终老死闺中的凄苦命运,越想越心塞,越想越替她感到愤恨与屈辱。那凶手必定是故意诛心,知道怎样最能使一个女人感到羞辱,这才行此流氓之举。如果真被这等奸人得逞了,他内心难安,自觉有愧于这姑娘对自己的救命之恩。
许殊何本来就对这个奇特的姑娘有诸多感激与恻隐,再这么一想,柳青蝉刚才的玩笑话忽然无心插柳,在他心里冒了芽。
……如果她愿意,好像也可以?
许殊何甩了下头,感觉自己的这个念头来得太过突然。
自从与秦璧如断绝后,他再也没想过在这件事上听凭自己的感情,因为上一段短暂的情缘已然让他明白:无论对方的性格是卑弱是刚强、是隐忍是洒脱,到头来都会在许家为妇为母,于经久年月中渐渐消磨了区别,到时候夫妻对望,早已忘了当初的喜欢或不喜欢。而他本人身负父母重望,注定常年奔波在外,与妻子聚少离多,那个人除了必须良善外,具体是谁,好像都无差别。
既然身边总要有这样一个人,那他为什么不帮这个姑娘一把?这样他既报了恩,也行了善,让这天下少了一个可怜人。
前两次与这姑娘在月溶轩相遇,许殊何顾忌对方颜面,一直按捺着不问对方的家境。但他留意到,自己每次遇见这姑娘时,她要么带伤,要么即将受伤,而且伤得一次比一次重,这回竟已到了死亡的边缘。再看自家小妹许婉宁,也是差不多年岁的姑娘,却被丫鬟伺候得妥妥帖帖,不用自力更生,不用出生入死,外面的风雨永远吹不进深闺梦里,当真是天壤之别。
如果嫁入许家,她就也能像许婉宁一样衣食无忧了。
“倒是她未必肯。”许殊何忖度着,小声地自言自语。他还记得上一次在月溶轩见面时这姑娘说了什么话,知道她与寻常女人相比有些许不同,有很多奇奇怪怪、令人无法理解的想法,似乎不会甘心依附,“但至少我该问问,哪怕她不愿意,态度也是到了。”
许殊何自幼心思细腻,尤其不忍让别人得到希望又落空,因此在开口承诺之前,非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到、把所有可能碰上的困难都安排妥当不可。眼下卜秋台能否存活尚未可知,他已经在考虑父母会不会强行给他安排联姻,想着想着,脑袋忽然感到了久违的阵痛,一下没坐稳,差点从榻沿上掉下去。
他的头疾复发了!
柳优施说过,他们母子的头疾是无法根治的,每月的药不能停。那药方是兰芷药坊的十副金方之一,内容是秘密,他没法将药包带出兰芷药坊,只能现喝现去药坊煎制。但这两个月来他奔袭在外,今天在这,明天在那,无法给家丁确切的位置,因此家丁也就无法把煎好的药汤给他送过来。
旧疾复发,威力常甚于从前。许殊何发病得突然且猛烈,不一会儿就疼出了一身冷汗,眼花缭乱之中仿佛看到卜秋台的手指动了一下。
许殊何觉得可能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撑起身来往暗室外走去,把托盘上的药包扔进已经冷却的小金炉,准备给自己熬药,刚把水倒上,就听见屋脊上有两串轻微的足音。
他猛然清醒了几分,朝暗室里望了一眼,随即左手按住佩剑,开门走出月溶轩。
两道身影从屋顶上落了下来,皆是蒙面打扮。其中那个娇小些的看见许殊何,明显吃了一惊,率先质问,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里面的那个姐姐呢?”
许殊何面朝二人,将手伸到背后,把身后的轩门紧紧合上。
小姑娘脸上蒙着一副银面具,她身边那人脸上则是一副狗面具,造型有点滑稽,还竖着两只尖尖的黑耳朵。此人从身形判断明显是一成年男子,看见有人站在月溶轩门口时也愣了一下,不过迟疑片刻后,收了戒备的姿态,还安抚性地拍了拍身旁同伴的肩膀。
都小蒙悄声问:“你认识?”
戴着面具的都雷音凑到她耳边,阴阳怪气道:“你的‘秋姐姐’认识,还为了救他冲我撒了一把蓝不蓝绿不绿的粉末,造了一面特、壮、观的火墙。”
都小蒙惊奇:“还有这事?怎么没听你说过?”
都雷音不语。不够光彩的事,他怎么会随便跟别人说呢?
许殊何不知那俩人在嘀咕什么,看见银面具,先下意识地感到不祥。但全天下的银面具多了去了,也不止天机玄有,更何况配戴者是一个小姑娘,旁边的男子更是连银面具都没有。故而他没再多想,强忍头痛以防被对方看出异常,厉声问道:“先说你们是谁,怎么知道里面有个姑娘的?”
都雷音把臂往胸前一抱,不理他。都小蒙则缓和了语气,解释道:“啊我们是……她的兄妹!我们过来看看她怎么样了!”
许殊何不信:“既然是探视,为何不走正路?”
此二人扮相可疑,明显见不得人,况且如果这蒙面女真是里面那个姑娘的亲妹妹,方才又怎会开口就是“那个姐姐”?
都雷音没好气地答道:“有更方便的路,为何要走正路?你让看就闪开,不让看我们就不惜看了。”他说话时故意压着嗓子,防止对方觉得自己的声音熟悉。
许殊何冷冷道:“那你们走吧。”
都雷音面具后的脸色变沉,捉住都小蒙的手腕,道:“不用看了,看他守的那么严就肯定没死。走吧,咱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忙,我看还要提前给她买好棺材呢。”
许殊何闻言,目光又冷厉了几分。
“哥你要不别说话了?”都小蒙挣开了他的手。
都雷音原本就不是真的想走,见妹妹坚持,于是自然而然地继续冷眼等在一侧。
都小蒙向许殊何好声好气地打商量,“真的不能让我们进去吗?我们看一眼就走。”
“不能。”许殊何斩钉截铁地道,往日的温和全然不见。
都小蒙:“那……好吧,那你能告诉我她……我姐姐,情况怎样了吗?”
许殊何略微打量了一下她,见她整个人小巧玲珑的一个,大眼睛里满是焦急,似乎不是在作态,于是踌躇片刻后只谨慎地说了三个字:“还没醒。”
“哦,好吧。我知道了。那我姐姐就拜托你照顾了。哥,我们回吧。”都小蒙很失望,说完后朝许殊何行了个礼,然后拉着不爽的都雷音跃回了屋脊上,原路返回。
许殊何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一边观察四周的动静,一边倒退着顶开了轩门,确定外面再可疑的人了,才将月溶轩门重新合上,然后似卸了力,用手撑住了旁边的案几。
他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汗,缓了片刻后,强撑着给自己煮好药喝下,然后静静地坐在轩内的圈椅上。出了刚才的插曲,他觉得自己最好等柳优施回来后再离开月溶轩。
……
柳优施也没想到刚减了巡防就又有人潜进来。前些日子战事频仍,兰芷药坊开在各处的药房有不少遇到流民哄抢药材,守卫不够用,她这才把在月溶轩附近巡逻的守卫调走了一些,听了许殊何的讲述,立刻把派出去的人往回叫,还建议许殊何在兰芷药坊留一段时间,她要施针给他把头疾再压下去。
许殊何正好眼下比较清闲——韩天钾不敢赌杀死原宙的那人会宽宏大量、不来向韩军寻仇,于是选择暂且蛰伏,静听风声,整个熙日宗进入了戒备状态。没了恶蛟的翻腾,江湖的水面跟着渐渐平息了波澜,卜青岳返回怀玉山谷闭关养伤,其余门派各自修整,持续了数月的刀光剑影忽然止息,许殊何与大哥也终于得以回家休息。
他于是接受了柳优施的建议,把药给母亲送过去后便回到兰芷药坊养病,知道守卫们回来得没那么快,便自觉在这段日子里担任起了守卫一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与施针以外,大部分时辰都在月溶轩外练剑,以防那对面具男女去而复返——柳优施说卜秋台确实是由那二人送来的,但他们却对卜秋台受伤的原因避而不谈,面对追问,只说是从山崖下捡到了她,但可疑的是,卜秋台身上并没有任何摔伤。许殊何于是更加警惕,怀疑二人说不定正是背后元凶,只不过卜秋台对他们还有用,所以他们暂时不想让卜秋台死罢了。
午后的春风和缓又温柔,轩后的几颗桃树绽放了满枝娇粉,些许粉瓣跟着风缠缠绵绵飘落到了月溶轩前。许殊何长剑前刺,将半空中飞舞的一片花瓣串在了剑尖,随后身形轻旋,剑影翩翩,从容不迫的剑气卷起了满地暗香。
“啪——”轩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脆响。
许殊何一个激灵,以为有人趁自不注意溜进了月溶轩,将剑别到背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入了轩中。
下一章还是小糖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命危危卧病月溶轩2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