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经历了数月的劳碌,风尘仆仆回到了覃州,当天拜见过父母后驱马来兰芷药坊,在达到兰芷药坊前,先绕道去了覃州最繁华的大集,从飘满铜臭味的鲁贡斋中买了两盒阿胶包好,走出楼来,恰巧听见街角有马车夫在和客人讨价还价。
“啥?只给半贯钱?”
“哎呦姑娘,北地那么远,再多给点吧……”
“少啊!咱的马在半路还要草料钱呢不是?”
“哎呦呦姑娘慢点说,莫咳莫咳,咱不跟你急了。你说你这身子弱不禁风的,怎么出门也没人跟着?”
“诶嘿,你这可不像个能自保的。”
“得,半贯钱就半贯钱吧,总得给你留点吃饭钱不是?”
“放心吧,咱做生意最厚道,咋会半途耍赖给你放下嘞。”
“哎呦你慢点,咱扶着你上。”
马车夫的嗓门极亮,恨不得让半个街都听见,而客人恰恰相反,声音低弱,中气不足,要不是确实有一道纤长的身影站在马车夫前,旁人还以为马车夫在自说自话。
许殊何将两盒阿胶放入马背上的褡裢里,好奇地朝街角瞥了一眼,然后解下栓在桩子上的缰绳,攥在手里,忽然一愣,回头喊道:“等等!”
马车的车轮吱呦吱呦地在青石砖上转动,越驶越远。许殊何情急之下翻身上马,忽又想起来不可在闹市纵马,于是跳下来,手速飞快地把缰绳重新拴在了桩子上,见马车已经看不见影了,便转身拐进一条逼仄且少人的岔路抄近道,终于在马车驶出集市口不远时追了上来。
“前面的车,请等一下!”
马车夫这回听到了许殊何的呼唤,于是疑惑地冒出脑袋往后望了一下,见果真有一位年轻公子在追,看样子还是个会轻功的江湖人,于是拉住马绳,让车停了下来。
“小哥,咱已经拉到客了,你另选一辆吧!”车夫对许殊何喊。
许殊何很快赶到了车边,明明追了一条街,呼吸却不见急促,在车夫迷茫的注视下掏出自己的钱袋。
车夫面露难色:“咱拉的是位姑娘,人家不好跟你同乘嘞。”
“我知道。”许殊何从钱袋里数出二十两银子递到车夫手里,“您请回吧,这些钱够您换辆更好的马车了。”
车夫看见那一把银子,眼里立刻冒了光,不过这光紧接着又熄了,纠结道:“小哥,你不会是拐人的吧?”
许殊何于是默不作声地又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银元宝,压在了车夫手上。
“这、哎呀,这这……”车夫眼睛直了,再看眼前的年轻人,一下子觉得对方面也善了、气也正了,怎么可能是个歹人,于是道,“你等等,我、我先跟车里的姑娘打个商量,也得人家愿意。”
车厢里的客人终于坐不住了,撩开车帘,见车外果然是许殊何,不解地道:“许公子,你这是何意?”
“原来你们认识!”车夫大喜,“太好了,那我就把你放心交给这位公子了!”说罢,从驾车的位置一跃而下,边向卜秋台与许殊何拱手,边乐呵呵地一溜烟跑了。
卜秋台骤然被抛弃,扒着门框探出身来,诧异地望车夫屁颠屁颠远去的背影——她还没同意呢?
许殊何轻咳一声,解释道:“冒犯了。但柳老板说过你的情况不妙,一年期内最好不要久离药坊。”
卜秋台原以为他找自己有什么事,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颇为意外,扭头看他:“谁说我要久离药坊?”
许殊何:“我听见你与那车夫的对话了,你要去北地。姑娘,恕我直言,你真的太爱逞强、太不惜命了。”
“……”卜秋台知道对方是好意,却仍免不了感到别扭——以前卜靖廷怕她给山谷惹事,常对她的评头论足、横加约束,她一直烦得很,觉得那家伙未免太自以为是,谁料看似谦和的许公子也有这毛病。
卜秋台坐回车座,客气但不太高兴地道:“许公子,你好心为我破财,我很感谢。但我去北地有要事,不能回去。”
许殊何:“可否问下是什么要事?”
卜秋台:“不方便透露。”
孰料,许殊何听后坚定地道:“求财虽要紧,却不如命重要,我送你回去,以后没钱了可以来找我。”
谁说要事一定是求财?卜秋台还没来反应过来他是什么逻辑,先感觉膝头一沉,就见那只鼓囊的钱袋被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分量之重让人确信丢出去能砸死人,不禁在这份沉甸甸的诚意前怔住了。
许殊何不由分说地坐上了马车的驭座,催动马匹调转车头。
卜秋台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低头盯了那钱袋一会儿,然后拿了起来,手腕倍感压力。她一只手撩着车帘,身体跟着马车摇摇晃晃,表情古怪地问:“许公子,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你怕不是以为有钱就能随便干涉我的行动?”
驾车的许殊何静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对不起,我把你送回兰芷药坊就好。”
看来他是知道自己理亏,但就硬亏了。卜秋台本想生气,却不知怎的更想笑,恋恋不舍地掂了钱袋两下,然后把钱袋放在了许殊何边上,道:“我不用你的钱,烦请你把那个车夫给叫回来吧,让他先送完我,毕竟收了我半吊铜板呢。”
许殊何手里攥着辔绳,背对着她:“你那件要事,我可以代劳么?”
卜秋台:“不能。”
许殊何又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固执又满怀歉意地道:“那你还是坐好罢。”
卜秋台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不知他何来底气这么做。她虽然觉得这位许公子气质可亲,对他算是有耐心,但不代表会包容他无理取闹。
许殊何听身后之人久久无言,猜想自己怕是把人惹恼了,于是愈加留心辨听车厢的动静,以防卜秋台直接从车上跳下去。算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跟人这么不讲理,不免有点紧张,却觉得今天这个闲事是非管不可——这姑娘说不出有什么要事,多半是在编借口,要知道,因为万窟岭惊变的缘故,往北地送镖、运货、传信的要价都涨了不少,许殊何在这半年里见过愿意冒险抓这条财路的人,由是对“北地”两个字非常敏感,除了送信送口谕,他想不出一个家在南边揽翠河流域的姑娘去北地有什么要事。
他与这姑娘认识了两年不到,却已经亲眼见证过她操着远不算一流的武功对战世家大能、挑衅大都佐、嘲笑韩天铄,还在半年前把自己给拼了个阎王殿挂号,由是对她的好胜与不怕死深有体会,此番估计这姑娘全然没把虚弱的身体当回事,以为自己武功尽失也能南来北往走几遭。
他今日既然碰上了,就不能当做没看见!
卜秋台觉得许殊何很神奇——别人报恩都是投其所好,这样才能还了情面。他倒好,宁愿惹得恩人不快也要操心一下恩人的身体,这不是吃力不讨好么?
她其实早就发现这位许公子喜欢照顾身边的人,尤其爱照顾各路老弱病残……以及穷鬼,以至于连小师弟的鞋开口了这种事也能注意到,并亲手给缝补起来。这看起来与他的身份很不相符,且落入大多数人眼中有失气概,但似乎是天性使然,这份独特的气质藏也藏不住。
卜秋台不知他会不会因为给自己白白多添的这些责任感到累,因此生不起气来,抒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对许殊何道:“许公子,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从家里离开吗?”
许殊何对此早就好奇,但一直按捺着不问,见卜秋台冷不丁地提出来,遂立马接道:“为什么?”
卜秋台:“具体的原因就不提了,但笼统来说,大概是为我好的长辈们给我铺了一条‘为我好’的路,我没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权力。”
许殊何原以为会听见一桩充满无奈的悲剧,或是一个石破天惊为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理由,结果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个答案,不禁怔然,因为这种感觉他非但能理解,而且简直不要太熟悉。
卜秋台:“但我并不喜欢那条路,所以我就离开了。”
许殊何没回头,但声音有些迟疑:“但你知道他们是为你好。”
卜秋台:“当然,但要往哪走,我还是想自己选。”
许殊何仍不太赞同:“可一昧的固执有时会害了人,姑娘……你没发现你时常低估自己面临的危险吗?我今日若任由你去,造成你死在路上,事情不就不可挽回了?”
死在路上?
卜秋台心说如果是指病死或累死的话,那不至于。虽然柳优施确实说她情况不妙,但那主要指她的经脉被毁了个千疮百孔,连带着一部分元气也大损,可这事儿并没有什么好的补救办法,估计这辈子都妙不起来了。她现在身体是弱,但在柳优施母女的精心照顾下把底子恢复了个五六分,倒不至于被风吹死,死在劫道的山匪流寇手里或许有可能。
“那确实。但许公子,你对我的印象貌似有误,我是很惜命的。”卜秋台看着他的后背道,“你不是我,焉知我是不懂自己所面临的险境,而不是背后有什么超乎生死的理由?就算知道,又能全然体会我的心境吗?”
马车又往前行驶了一段,随后速度逐渐减慢,最后在砖缝里长草的石板路上停了下来。许殊何抓着辔绳的手搭在了腿上,垂首想了想,终于转过了头来。
他记得她曾说过,自己之所以在卢原客栈与天机使面前挺身而出,是因为全家承蒙怀玉山谷庇护,受恩莫大。她的父亲甚至把别晚情拓在了女儿的随身指环上,可见这家人对领主的情义深切,或许真的到了“超乎生死”的地步。虽然北地似乎与怀玉山谷关系不大,她多半有什么其他追求,但自己单凭她的贫穷、卑弱就粗浅地断定她是去求财,好像的确看轻了她。
“抱歉。”他道,诚恳地看着卜秋台,“我不该擅自替你作主张。”
卜秋台没预料这么容易就把他说动了,毕竟以前跟卜靖廷唇枪舌剑数年也没有什么战果,正准备应对许殊何的反驳,霍然对上他饱含歉意的目光,不知怎地被灼了一下,几乎有点感动,在心里无声地褒奖:“没事,在别人的衬托下你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许殊何因为愧疚而耳尖微微泛红,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强硬地给别人找了个麻烦:“我来送你吧……那车夫没了马车,估计不会回集市,而是回家去了。我的马还栓在人家店面门口,你先等我去把它解了,很快。”
马儿认路,可以自己回许府。
卜秋台心想再找回那车夫确实不容易,但北地太远了,她不爱大张旗鼓地麻烦别人,尤其她觉得自己与许公子并不算熟识,于是提议:“这样好了,我自己赶车去北地,车子日后还你。”
她的大部分随身物品都留在了七窍峰的大火里,包括这些年攒下的银子,简直是惨绝人寰的遭遇。她彼时重伤,在那封报平安的家书中没敢提要银子的事,怕引起爹娘怀疑,再派卜靖廷频繁过来探视,万一卜靖廷哪次碰见了当时不人不鬼的她,向爹娘禀报她的惨状,那就糟了。所幸卜靖廷付的药钱柳优施只象征性地收了一部分,其余全给了她,她才不至于在外面寸步难行。
卜秋台已经习惯了一文钱掰两半花,没想到还要习惯一文钱掰八瓣花,怎会舍得重新雇一辆马车。
许殊何:“可是你应该不能赶车吧?你明明会骑马,却要雇更贵更慢的马车,我猜柳老板嘱咐过你不要吹风受凉?”
卜秋台看他的目光愈发稀奇,觉得此人真是心细如发,不禁莞尔:“不是不能吹风受凉,是精神头还不太够。没事,我在路上多歇几次就行。”
许殊何:“还是我送你吧。本来就是我找的麻烦,自然是我解决。”
他决定不再跟卜秋台拉锯,下了车,把拉车的马从车辕上解下来:“你在这里等一等,千万别走了。”说罢,骑马向集市口折返。
卜秋台哑然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腹诽自己以前果然没判断错,这许公子温厚善良的表皮下的确暗藏狡黠——马不在,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那马连马鞍都没有,且他们并没驶出多远,许殊何为了掩盖防她先走一步的目的,没有直截了当地把马牵走,而是忍着硌把马骑走了!
她于是只得乖乖地坐在车厢里等。
狡黠的许公子不多时又骑着马回来了,马背上还搭着条褡裢。今日是巧月二十八,母亲早就喝过这月的药了,只要母亲喝过了,他就不着急去兰芷药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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