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氤氲的水汽吹来,把灯船上暖黄色的光晕成了团。大部分白驳人都没发现坡地上的旁观者,将欢乐的氛围推到了**,大人的聊天声和孩子的嬉笑声充斥了整个山坳。
都雷音看着河面的一片欢腾,不咸不淡地说:“他们是因为原宙死了才敢这样庆祝的,估计正幻想着以后这里多年无主的快乐日子,等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都要化成灰了。”
他并不是真的切身为这些白驳人着想,只是陈述事实,反而是都小蒙听后,心情略有低落。
卜秋台:“今晚我就会写好天机令,明天一早靠你用黑羽鸟传给在外的所有首领,我需要天机玄易主的消息尽快被传播出去。”
都雷音向卜秋台侧目:“啧,你还真是有点无情,不让他们再高兴两天吗?”
卜秋台实话实说:“我恐怕顾不上他们。”
都雷音笑了笑,不做声了。
“唬哇!”一个圆滚滚的孩子突然从河对岸的草丛中弹了出来,正正落在了上岸打米酒的精瘦少年面前,边扮鬼脸边呲着牙大叫,连远处的卜秋台他们都被惊动了。那少年被吓得一激灵,拎着的米酒洒了半盅出去,回神后,气急败坏地把那小崽子一把捞起,“啪、啪”往小崽子开裆的屁股上拓了俩红手印。
卜秋台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当然,我会想办法安抚他们……如果有办法的话。”
都雷音只关心自己要配合她做什么:“熙日宗那边,你有什么打算?”
卜秋台:“我希望在消息放出后韩天钾能收敛一下气焰,不过为了效果更佳,或许应该派几个天机使去熙日宗附近露个头,给韩天钾心里加些负担。”
“还‘几个天机使’呢,你就直说两个呗。”都雷音撇嘴,心知她现在能差遣动的天机使只有他们兄妹俩,其中小蒙还是个编外人员,“成。”
卜秋台:“你不是能调动十八脉的么,随便拨两个天机使不行?”
都雷音:“还是等首领们收到传讯后稳定一段时日不作乱,再用他们脉上的人吧。”
卜秋台:“你的首脉也不能用?”
都雷音:“熙日宗不在首脉的范围里。”
都小蒙:“那我先去吧,明天一早就去。”
“好吧。”卜秋台知道在有关天机玄的事上要多听兄妹俩的意见,侧头看向小蒙,嘱咐道:“只要让他们看见天机使的装扮就行,不用离太近,安全为主。”
都小蒙点点头:“放心吧,你和我哥聊着,我去前山找身天机使的行头去!”她一跃而起,拍掉屁股上的土,然后就跑去准备了。
都雷音站起来抻了抻腰,也打算走:“你知道自己该住哪吧?玄天阁顶,不用我带你去找找吧?”
卜秋台皱眉:“原宙以前的房间?”
“怎么,嫌弃他?还是你不想住死人住过的房间?”都雷音斜着眼睨她,“那就不好办了,历任天机玄主人都住在那里,你做戏不做全套吗?”
“走吧。”卜秋台忍了。
两人于是往玄天阁走去,越往前走,耳边的喧嚣嬉闹声就越淡,等到了离玄天阁几丈远的地方,周遭更是完全被黑暗与死寂覆没了。玄天阁背倚的山头是座天然的屏障,将本不该属于此的鲜活气息完全封印在了山坳中。
“等等。”都雷音突然沉声示警,向前一步,将卜秋台挡住。
卜秋台与他同时发现异状,下意识就要做出防御的姿态,被都雷音挡住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在能防个卵啊?
前方的黑暗里走出一条粗犷的人影。那人背系与都雷音一样的银纹黑披,面孔逐渐被月光照清楚,露出一道延至下巴的疤痕,五官极具异域特点,看起来既凶悍,又蛮横。
出乎卜秋台的意料,他竟然对着都雷音躬了一下身,问候道:“大都佐。”
都雷音冷嗤:“原宙已经死了,你这些虚虚套套什么时候才能停?”
阿伊达玛木苦恼地直起身:“大都佐,您因为我是南蛮出身,咬定我为人粗野、没有礼数,可是我讲了礼数,您又说我是虚虚套套,让我怎样办才好?您是尊主亲自提点的,我不会不承认。”
都雷音:“你自己都喊母族为南蛮,还要别人对你如何高看?”
达玛木脸上隐约有痛苦、愤怒和无奈等情绪一闪而过,噎了片刻,道:“罢了。我来只是想说,只要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其余的事,我不会多管。”
卜秋台一愣,没想到心头大患之一竟然会自己跑出来帮她减少麻烦。
都雷音并未轻信,阴阳怪气地道:“哦?可你不是对原宙最忠诚了吗?还是说……你压根不信是这个女人杀死了他?”他偏头向自己的身后指示了一下。
“我确实不信。”达玛木道,平铺直叙,“但与此无关,我忠于尊主,是因为尊主看上我是一把好用的刀,在中原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现在他死了,恩惠也就此终止——我不忠于死人。”
都雷音:“所以你的要求仅仅是住在天机玄?”
“我猜,大都佐将这个女人带来这里,大概是要利用天机玄完成一个巨大的谋划。”达玛木道,“在下一位尊主到来前,我有看顾好天机玄第二脉的责任,如果这女人擅自动用天机令调用我脉的天机使,我会很为难,届时怕会驳大都佐的面子。”
都雷音原本在想干脆把达玛木第二脉首领的身份给撸了得了,省得他像条尽忠职守的看门狗一样那么多事。自己身后的江湖名人刚来当“尊主”,谁知道她能不能把天机使名单背清楚,一个不慎可就坏了,只要答应这蛮子还住在天机玄就行。可他正掂量着,忽然感觉那个江湖名人用手指在自己背上写了一个“应”字,于是决定不操闲心了,抱臂道:“可以。”
达玛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侧身让了路。
卜秋台悄悄松了一口气。方才她紧紧绷着心里的弦,恨不得把都雷音高高翘着的尾巴给摁下来——达玛木是能让原宙另眼相看的人,要是真被惹恼了,她和都雷音两个空架子如何招架?
待二人走出一段距离后,都雷音哼道:“你当他说的‘驳我面子’是指什么?是杀了你!你倒答应得快。”他也对卜秋台的应对态度不敢苟同:“你不会觉得那蛮子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吧?如果刚才我回答的是‘不行’,你猜他会不会动手?”
卜秋台脸色不太好看:“知道他不好惹,你还这样张扬?”
“我张扬?”都雷音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住脚步,整个人都转了过来,很是不满,“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虽然不够格当大都佐,却是凭本事让原宙那老鬼看见了我!原宙毁了我的经脉不假,但我的看家本领用不着行气,真要和那个蛮子对上,还不一定谁栽在谁手里呢!”
经他这么一说,卜秋台这才想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是空架子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都雷音是靠什么进天机玄的来着?
都雷音通过她神色的变化知道自己说服了她,皱着眉呵了口气:“我所习得的是‘龙骨枯’毒、蛊、器三术的核心,别太瞧不起人。”
卜秋台有些意外:“你竟然是‘龙骨枯’的嫡系传人么?”
都雷音一愣,脸色瞬间阴晦了下来,默了默,道:“不是,是有人再传给我和小蒙的。”
卜秋台:“谁?”
都雷音:“不关你的事。”
卜秋台一看他的样子便猜到其中怕是有什么冤孽纠葛,遂不再多问。
都雷音在此之后不再言语,默不作声地带着她进入玄天阁,两人顺着旋梯攀登至顶层,顶层的结构十分单一,只有两扇密不透光的黑雕门。
“呶,到了。”他把门推开的一瞬间,室内有亮光洒了出来!都雷音吃了一惊,三两步迈入室内,发现里面果然有人。
少年正在给尊主的大床换新的床帐,听见声响转过身,整个人规矩地贴在了床柱边,低低地道:“大都佐。”
卜秋台从都雷音身后冒出来,发现自己记得这个少年,正是此前一直贴身伺候在原宙身边的那个仆役。天机玄豢养了一些普通人负责日常的洒扫,这个少年可能格外不幸,被安排照料原宙的起居,之前一直随行在原宙身后,像一条默默无闻的影子。
都雷音惊讶的神色消失,非常复杂地看着少年,不过转而就选择了无视他,对卜秋台交代道:“天机令没有特殊的形式,在纸上把命令写清楚就行,语气越目中无人越好。原宙以前怎么跟人说话,你就怎么写,千万别有一分一毫的客气,记住了!”
卜秋台:“我知道了。”
都雷音点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并未把那少年一块带走。
卜秋台觉得大概是这少年无甚威胁,且看起来很瘦弱,于是也没有太在意他,而是开始打量这间属于天机玄主人的寝室。
这间寝室十分恢弘,比她宗主父母的寝室还大了一倍不止,其中却只有最基本的陈设,空荡荡的,且色彩晦暗压抑——桌案是宽阔的水磨墨玉案,床是黑紫檀木床,一眼看去找不到半点鲜亮。整个寝室中只有床柱旁点着一盏烛台,烛光在四周围拢的黑暗中微弱又无力,只能照透寝室的一角。对面的墙壁上开了一扇窗,洒入的月光照出了窗边陈设的部分轮廓,各个华丽异常,泛着冷寂的光泽。
卜秋台置身其中,心底无来由地翻涌出一种满地霜灰的落寞感,仿佛一步跨入了无人之境,被其间的孤高与寂寥正正击中心脏,恍惚间,几乎要对原宙生出恻隐之心来。
不过,她并不觉得这里的布置有何不妥,仿佛下意识地就接受了这样的环境,没有因为自己要在此居住而稍做改动的打算。她对这里的氛围并不排斥,反而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仿若一切本该如此。
卜秋台坐到桌案后,点上了案角的蜡烛,然后去看案上堆放的东西,发现竟然是各类护心丹、固元丹……诸如此类,其中雪蛤、花胶、何首乌、燕窝等几样她在母亲的餐食中见过,故而知道是珍贵的补品,其余的,除了几颗歪歪斜斜的老参外,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她在月溶轩修养期间,曾传讯询问都雷音是否给自己喂过什么产自南交的保命药,都雷音说没有,并在都小蒙的指挥下把原宙的私藏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并无所获,倒是利于身体恢复的丹丸补品找到一大堆。卜秋台现在已过了“虚不受补”的阶段,于是都雷音干脆一股脑地丢给了她。
卜秋台从丹丸补品堆中清理出一片空地儿,然后从笔架上抽出一支紫竹狼毫。笔杆凉凉的,触手也不升温。在她找笺纸的时候,床柱旁的少年突然有了动作,走到桌案旁边默默地给她研起磨来。
“……”卜秋台打量着这少年,片刻后,语气中带着威胁地道:“不该说的不要说出去,你只要做好这个就行了,旁的不需要。”
少年稍抬头,没听明白:“什么?”
卜秋台看到他眼中是一派坦诚的不明所以,略微皱了眉:“你明明见过我之前的样子。我在提醒你,你可以不是真心服我,但不能拆穿我,否则后果自负。”
少年听懂了卜秋台的意思,思索了一会儿后,目光澄澈地看着她:“可是,我知道是你杀了原宙。”
“你怎么知道?”卜秋台脱口而出,不过问完便反应过来这少年大概是在编胡话——伺候原宙大概是全天下最考验逢迎上意的活儿,这少年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亦不知来到原宙身边时有多年幼,或许早就形成了谨小慎微的行为模式,面对卜秋台的威胁,习惯性地选择隐藏心声、无条件表示信服。不过卜秋台还是抱有一丝期待。
少年低低地说:“你杀原宙的时候,我就站在你们旁边。”
“……”卜秋台基本确信这少年是在编故事讨她安心了。且不说峰顶出现第三个人她会不会毫无察觉,单是万窟岭最高峰百丈有余的高度就让少年的话毫无可信度。从原宙攀上峰顶,到她从峰顶坠落,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辰,这少年难不成有预测未来的本事,提前几日就开始往峰顶爬了?
“知道就好。”卜秋台懒得戳破他,毕竟只要他嘴严就行了。她把狼毫搁砚台上蘸了蘸,然后写了十六份一模一样的天机令,参考都雷音的意见,语气极尽冷漠骄矜之能事,主要内容有三条:
原宙为我所杀,我为尔等新主;
此迅传达天下,务令四海皆知;
有事飞鸟传信,无故不得擅归。
少年研出了足够的墨汁,将墨块放下,继续去挂挑得极高的床帐。卜秋台休息了一会儿后,抽出一张大些的纸,在墨玉案上铺平,用貔貅镇纸仔细熨了一遍,然后开始对着一片空白运筹帷幄。
浅画几笔还是能做到的?
她在脑海里温习了一遍山坳中如同点点星辰挂银河的壮观景象——自己用意想不到的速度找到了许殊何心心念念的“灯船”,可惜却没法让他亲眼看到。天机玄太过危险,她在这里自保尚且没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敢靠一个有名无实的“尊主”头衔就把人给带来,所以,受许公子会作画的启发,她决定把这副景象给他画下来。
卜秋台用手掌比量了一下纸面的区域划分,半晌后,十分自信地落了笔。
少年挂好了床帐,接着给被褥枕头换新,身边时而响起纸张揉弄的声音,但他安分地忍住不看,当把清扫换新的工作全部做完后,发现墨玉案上已经躺了六个纸团。
卜秋台发愁地掐了掐眉心。
以前刚用剑的时候,起手式照着师傅的样子模仿个三五遍也就会了,怎么作画这事,明明脑子里有景象,落到纸上的样子就跟脑子里的完全不搭边?
她从纸团中捡起一个,展开来,回顾了两眼,然后又死死地攥回在掌心中,心知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长得如此令人不忍直视。
卜秋台:“白驳人里有会画画的吗?”
少年原本准备退下,已经把门轻轻开了一道缝,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想了想,低声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过去问问。”
“……算了,别去搅局了。”白驳人难得高兴一天,卜秋台虽然要扮演天机玄主人,但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还是不想太讨人嫌,“明天早上我亲自去找,你跟着我。”
“是。”少年未料到她会这样绝断,点头称是,像一只蜷在门角的猫。见卜秋台向他摆手,便乖乖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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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邪逆女伪登邪逆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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