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一到辟斜镇镇口,就望见了等在那里的卜秋台,她坐在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周身泛着一层暖融融的碎光,看到他后,已有所料地笑了笑。
许殊何策马上前,惊讶地问:“你竟然真的知道我何时会来?”
卜秋台唇角微翘:“难道骗你不成?”
她所乘的坐骑似乎很不一般,比许殊何骑来的白色骏马高出了足足半个脑袋,四肢修长笔挺,皮毛乌黑锃亮如油毡,阔拔的胸膛上肌肉轮廓饱满,在主人说话时,不刨地也不甩尾,就那么静静地垂头等待,面对白马友好探来的鼻翼,矜贵地偏了偏马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跟天机使一个德性。
许殊何惊奇地说:“这马是你租的?怕是不便宜吧。”
卜秋台:“它的一条腿我都租不起,应该算是借的。”
许殊何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应该算是”,但没有在意,见她穷得如此坦然,忍俊不禁:“看来它的主人与你的关系非常好,这马品相绝佳,在市面上很难见到的。”
卜秋台没接话,因为如果指的是它的前主人的话,那正是被她所杀。如果指它的现主人的话……她能算是它的现主人么?
“我们走吧。”她不想让许殊何从马的身上看出端倪,提议道。
许殊何:“好。”
蜿蜒狭长的镇子由两人一起走过,好像只用了须臾,等到了镇尾,卜秋台从披褂下摸出一条折得熨帖的素绢,递给许殊何。
许殊何原本自己也准备了一条,见状,欣然从对方手里接过,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白马被轻缓地牵动,失去视觉的许殊何感到胯.下马儿的骨肉平稳地一起一伏,原本攥紧缰绳的手放松了一些。
借着对方看不见,卜秋台稍微放纵了一点自己的视线。她不动声色地回头观察马上的许殊何,心情有些微妙——他怎么说也是行走江湖的人,就这么放心被别人牵着走?甚至没检查素绢上有没有蒙汗药?
难道因为自己是个连武功都没了的女人么?
卜秋台很快移开了目光,虽然已经再三确认过,但还是怕那素绢透光,再被逮到可就难堪了。为了避免对方凭方向感记路,她故意绕了远,将十几里的路走得七弯八拐,一副遥遥无尽的架势。
在周围的天光彻底湮灭的时候,许殊何蹙起了眉,不禁怀疑自己正在前往一个真正的犄角之地。半途,他手里被塞了一个纸包的肉馍,又过了一炷香,他感到马开始登坡,耳畔有枝叶随风轻摇的窸窣声,似乎正在经过一片林木。
竟然还要翻山?许殊何无意间疲惫地轻叹了一声。
卜秋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叹息,回头道:“已经到了,再坚持一下。”
许殊何这才发现自己叹气了,忙说:“没关系。”
二人此时正是在穿越天机林。几个银面具从黑绿的树冠间倒吊下来,猎奇地观察马背上被蒙住眼睛的男子。卜秋台懒得管他们,也管不了,木讷地无视了这些如同蝶蛹一般悬挂在树上的明窥者,带着许殊何直奔后山的山坳。
“好了。”待到达目的地后,她道。
许殊何已经有了明显的光感,前方似乎灯火通明。他解下素绢,一只手半遮在眼睛前面,一点点撩起眼皮,待慢慢适应周围的光线后,他看清了前方的情景,然后整个人都僵硬了——只见前方乌泱乌泱地立着一大群“异人”,遍体白斑,神色警戒又好奇,上百只大大小小的眼睛睁得滴流圆,视线一齐聚焦在他身上。
“……”许殊何讪讪地举起手打招呼,心想来香姑娘怕不是没跟他们谈妥吧?
卜秋台对此则很淡然,继续催动马儿往前走,左手仍牵着许殊何的白马的缰绳。白驳人自动从中间分出一条路来,二人的坐骑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向后退避。
许殊何这才发现这些人的戒备中并不带有攻击性,反而有些诚惶诚恐。他用衣摆把剑盖了盖,上身前倾,凑到卜秋台耳后,悄声问:“他们好像很怕我?”
“没有。”卜秋台安慰道,“不是怕你。”
许殊何不信,局促地坐在马上,发现这些人虽然身体在往后缩,脖子却伸得老长,自己走到哪里,他们就跟着把头转向哪里,像是在围观什么凶猛的奇珍异兽,既怕被伤着,又感觉很新奇。许殊何心觉奇妙——自己明明外观正常,置身在一群不正常的人中,反而成了那个怪人了。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怕,他微笑着冲两侧点点头,结果,与他对视上的白驳人立刻躲闪开了目光,其中一个还用手捂住了脸。
“……”还是算了。
他不知道的是,白驳人并非对他的外观感到陌生,而是好奇什么样的人会被“玄天阁上的那位”去“请”来。另外,“玄天阁上的那位”真的会管后山的死活?这人是不是用完就要被杀啦?
在震荡中冲到两岸的河水已经基本全数回归了河道,除了临近出山口的地方被用垒起的土包临时阻拦、让水不至于流干外,整个河面上空落落的,没有任何控水的设施。
许殊何:“就是这条河?”
卜秋台:“对。实际上是个水渠,本来就浅,如果再没有河坝调控,秋冬会容易干涸,夏季则会外溢。”
许殊何虽然是在跟卜秋台做交易,但他当初之所以答应,主要原因并不是想看“灯船”,而是听出卜秋台所托之事关系重大,而她似乎找不到别人了。现在他身临其境站在隐患无穷的大河前,感到肩上的压力颇大,并不敢拍着胸脯承诺自己一定能及时给出满意的结果:“这河……水渠,一眼望不到头,我恐怕需要些时日才能画完。”
卜秋台听后果然忧虑了一些,她想了想,道:“好,眼下正值秋末,倒不至于万分火急,只是希望许公子能抓紧些,最晚明年春天就要筑坝了。”
许殊何严肃地点点头:“我一定尽快画,只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那些“异人”还聚拢在一起眼巴巴瞧着他,连忙又转过了头。
卜秋台:“有顾虑不妨直说。”
许殊何如实道:“我不确定自己能在此间盘桓几日,许家门生如今尽数驻扎在北地,诸事繁忙,我和大哥只是暂时得闲,或许他不日就会召我回去。”
或许他的画对这个部族来说很重要,但许家的门人也需要他,他怎么能把北地这边的事一股脑丢给大哥,然后自己在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小旮旯一消失就是数月呢?
许殊何:“但是,只要我再次得闲,就会立刻赶回来继续画。我的意思是,我很难在这里一口气把整条河的风貌画完,却可以见缝插针地过来完成。”
卜秋台见他表态略着急,松开一直微微皱着的眉宇,笑了笑,示意他稍安:“我明白了。好,明日我会去给令兄送几只识路的信鸽,但凡令兄要找你,必定在一日之内让你知道,届时我会送你回去。”
许殊何点头:“那我要再过来的时候……”
卜秋台:“你就去辟斜镇,我会在镇口等着你。”
许殊何被触动了一下,实在忍不住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何时会去辟斜镇的?”
卜秋台的唇角往上勾了勾,随口又把他的思路带沟里去了:“边陲之地,荒僻小镇,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忽然有一衣着光鲜、仪态不凡者骑马经过,路上的人岂不都盯着看?”
而且其中有一些是天机使。
此地靠近天机玄,几乎没有世家贵人会涉足。许殊何心想自己在来的路上确实挺扎眼的,耳朵一烫,后悔多问,于是不作声了。
“还有一件事,想请许公子答应。”卜秋台指向栽种在南侧山壁上的一排林木,树冠正好可以从白驳人的视线中遮去玄天阁的塔尖,“请你不要越过那条边界。”
许殊何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借着火光看见了一排模糊的树影,意识到前面怕是有什么不能为自己所知的秘密,略感意外。
其实他的脑海中已然有很多疑问,比如卜秋台是如何找到这条河的?又是如何这么快融入一个封闭的部族的?但人与人交往就是要拿捏一个分寸,他能感觉到来香这个姑娘虽然看上去洒脱,实则心里隐藏着千头万绪,能直接对自己讲明禁忌,已经非常开诚布公了,既然如此,自己也该表现得令人安心些,于是点头答应:“好的,我不会的。”
卜秋台准备的说辞没用上,没想到他这么配合,眼帘轻垂,心情莫名有些糟糕。她于是带着许殊何往白驳人的住所那边走,最后停在了一个敦实的木屋前。木屋门口站着一个促狭不安的汉子,汉子左半边脑袋全是白色的,像头上顶了一块香瓜皮。
卜秋台:“吴叔,这几日许公子就托您照顾了。”
汉子立刻点头哈腰,紧张得眼前一阵阵冒金星,舌头绕成了结,出口就要成错:“是、是是是,尊、尊尊……”
“准备好房间了,对吗?”卜秋台揽过话音。
吴叔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只能凭本能回话,实则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准、准备好了!已经洗好晒过了。碗筷也都是、是老婆子亲手用棉絮套的,保、保保正许公子住得舒服!”
“……”卜秋台看着漏洞百出的吴叔,脸色微凝,斜眼轻瞟了一下旁边的许殊何,怕他会起疑。
许殊何走到吴叔面前欠了欠身,温声道:“叨扰了,放心,我虽然外观与你们不同,却一样是温良百姓,出去后也不会对别人讲起这里,不要害怕。”
吴叔感觉对方这一欠身快把他后半辈子的寿都折没了,忙不迭地也弯下腰,恨不得把脑袋顶戳到地上。
“今日路途劳顿,早些休息吧。”卜秋台心知自己在场会让吴叔一错再错,于是催着许殊何进屋。
“那好,你也早些休息。”许殊何转向她。二人简单行礼,然后许殊何便跟着吴叔进了木屋。
卜秋台回身,好奇远观的白驳人一哄而散,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了,刚刚好像看见有两个人影直接窜上了树。
看来只要披着天机玄主人这层皮,如何安抚都是没用的。
有一个黑影与众人相反,悄然无声地来到了她旁边。卜秋台也不赶他,任由他跟着自己走——正如都雷音所说,助人为乐不是天机使该有的品格,这少年明明可以让她跌下最高峰摔死,却奇怪地选择出手相助,着实可疑。虽然曾目睹他救了大谷子,但卜秋台不敢轻易相信一个主动投奔天机玄的人会有好生之德,故而还摸不清这少年的初衷,只能选择冷处理,拿出尊主的架势道:“白驳人对你不设防,你再去跟他们嘱咐一遍,绝不可以说漏嘴,尽量放松,别让他看出端倪。”
“是。”萧落垂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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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懵懵然殊何赴邪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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