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一连几日，许殊何都没有见过卜秋台，只有一个黑衣少年每天都过来问问他的情况。她似乎只负责把人带来，然后转头就扎进自己的事情里去了。
许殊何周围铺了一地的纸笔，席地而坐，腿上搭着个从吴叔那借来的木板，木板上被用熟稻米粘着一张宣纸。他提笔在宣纸上细细勾勒着，虽然没有回头，却知道后面的树冠里藏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小脑袋。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白驳人中的小崽子们初步断定，此人跟那些“黑色的人”不一样，哪怕他们“一不留神”打翻了砚台，这人也不会生气，貌似比刚生了娃娃的王氏还要好脾气些。他腰上的剑也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裁纸和给木板削刺的！
“谁去看看那个人在画什么？”树冠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妞晃着俩朝天揪问。
几个毛孩子叽叽咕咕一阵讨论，然后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小谷子身上。小谷子胆战心惊地抱着身下的小树枝，腿肚子直打颤，后悔自己一冲动就跟着爬上来了。他的腿还没其他孩子的胳膊长呢，要是被祖母知道他上了树，恐怕免不了一顿板子炒臀肉。
“……不、我不。”他连怎么下去都不知道，疯狂摇头，很想大哭。
“你去最合适啦。你还是个小孩，大人不会跟小孩一般计较。”没比他多换几颗乳牙的小妞一板一眼地说。
正所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压迫，小谷子年龄最小，理所当然是几个孩子里的“跟班”角色。几个大孩子都催促他快去，他慌了神，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小心翼翼地瞄了树下一眼，然后像只豆虫一样以缓慢的速度向下蛄蛹。
“略略略，胆小鬼，在这里装样子！”有孩子朝他吐舌头。
“才不是！”小谷子着急之下把一只胳膊撑了起来，没想到双腿圈着树枝转了一个圈，一整个倒栽下树了！
怂恿者们齐声惊叫！
小谷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缩成一团就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他懵懵然抬头，发现自己的视角格外熟悉，想起来这人是谁后，身体一僵，紧张地把半个手掌都含进了嘴里。
树上的孩子盯着接住小谷子的人，愣了愣，然后一哄而散，毫无心理负担地抛弃了被他们推出来的排头兵。
“你回来了？”许殊何也有些意外。
“嗯。”卜秋台点头。现在许殊何在后山画画，她需要去确保各脉首领手头都有活儿干、不会挑这个时候潜到天机玄附近观察，而且还有好多事情要完成才能粉饰住天机玄主人这个角色的表面。
小谷子把巴掌从嘴里拽了出来，连着带出了一挂晶莹的哈喇子。卜秋台眼疾手快，在被抹到之前把他放到了地上。
许殊何不禁失笑，对小谷子招招手：“过来。”
“玄天阁上的那个人”就站在旁边，小谷子无论如何也不敢逃跑，挣扎片刻后，只能壮士断腕般地一吸鼻子，迈着小短腿朝许殊何挪了过去。
许殊何蹲下身，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干净的方帕，握着小谷子的手腕给他一根一根地擦手指头，一边劝卜秋台：“最近外面不太平，姑娘已经失了武功，最好不要独自出去游荡吧。”
卜秋台在他身边一段距离之外坐下，笑道：“武功确实没了，除了轻功——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发现自己的轻功还在。”
许殊何抬头：“果真？”
卜秋台颔首。
“那可太好了。”许殊何面露欣喜，“但还是小心为好。那对兄妹会跟你一起么？”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卜秋台道，“他们虽然待我不错，但总不能一直跟在我身边保护，再说了，等我离开这边以后，还要靠轻功养活自己，不如趁现在有人帮衬时多多磨炼，让自己的轻功多些进益。”
她脸上的疤痕消失了，但谋生却比以前还要艰难，许殊何听了，面色凝重了些。他给小谷子擦干净了手，目光在自己的画上落了一会儿后，再次抬起了头：“既然这样艰难，姑娘还不打算找一个好人家？”
卜秋台没想到他又提起了这桩，卡住片刻，然后失笑道：“你好像以前问过我了。”
许殊何：“我的确问过，但是姑娘的身体已经今非昔比，还要独独靠自己糊口吗？”
许殊何的神情格外认真，浑似一位仁医，正悲悯着凝视着苦痛缠身还自以为无所谓的病人。卜秋台本来想好好回答，一看这表情，到嘴的话华丽丽地变了个样：“许公子的劳碌不输于我，有秦璧如这样现成的‘好人家’，不是也放弃了？”
“……这怎么能一样？”许殊何又被她的思路惊到了，脸颊瞬间变红，整个人都散发着幽怨又羞愧爆炸的气质，“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靠自己的妻子过活呢？姑娘，你是不是把我送你来时开的玩笑当真了？”
卜秋台原本只是随口逗逗他，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有趣，愣了愣，憋不住了，笑出了声。
许殊何被她的笑弄得猝不及防，脸皮烫得要烧起来，忽然如梦初醒——不对，这个人是在逗弄自己？
他呆了呆，看着卜秋台欢乐洋溢的神行举止，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对此人严肃且正派的印象崩塌了。
被一点善意就收买了的小谷子蹲在许殊何脚边，惊讶地张着嘴，又有一溜哈喇子从嘴角流了下来。
卜秋台敛了笑声，但脸上仍有笑意，她反问道：“‘大丈夫’们是比我多一只手，还是多一只脚？为什么我可以靠他们过活，他们不能靠我过活？”
许殊何正在回忆她以往所有“清奇”的话，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早就被挑逗过多回了，面对她抛来的不知是否又是陷阱的问题，谨慎地选择不做正面回答：“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知道。”卜秋台看向远处的田亩，“你还不够了解我。我么，宁愿握着剑流干身上的血，也不愿拿着绣花针在后院里安闲一生，不是说那样的生活不好，而是我生来性格如此，没法安分地当一个贤妻良母，我不会因我是女人就逼自己就范，别人更没可能。”
许殊何从没听过有女人敢说不想当贤妻良母，这就像一个家主说自己不愿承担宗门兴衰、一个为人师者说自己不愿传道授业，是要被人骂死的。他原以为这姑娘只是好强了些、爱闯荡了些、独立了些，没想到她竟是连好妻子、好母亲都不想当了。不当贤妻良母，那她想当做什么？
许殊何：“大人倒无所谓，可是孩子还是需要好母亲的啊……”
否则多可怜！
“那是自然。”卜秋台觉得他似乎误解了什么，“不当贤妻良母，又不是不当贤的妻、良的母。”
许殊何没听明白：“这二者有区别么？”
卜秋台直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思维来了个大跳跃，问出了一个令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以前说，因为世人不接受颠倒的差距，所以秦璧如总想让你的剑术超过她？”
许殊何不知她怎么突然把话题拐到了这儿：“是。这可以理解，任哪个姑娘都会这么想，这与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么？”
卜秋台“哈哈”一笑，眼里却有股许殊何从没见过的难以言说的认真：“你怎么确定，世界上不会出现几个怪胎，宁愿被人戳着脊梁骨笑，也偏要反过来试试呢？”
“……”
许殊何被她的视线烫了一下，微微愕然，心跳加快。
他还拿不准卜秋台是什么意思，卡了须臾，道：“……反过来？怎么个，反过来？”
“就是所有的一切，全都，反过来。”卜秋台伸出一只手掌，翻了个面，忽然不见了笑意，眸光深沉，像两口看不见底的深潭，“我喜欢的，和大多数女人都不同。有些人，别的女人不懂得珍惜，在我看来却难能可贵。”
许殊何惊讶地张了张嘴：“你……”
卜秋台：“如果有一天变成我的，我必然珍之重之，心怀感激。至于别人的嘲笑，如果你在意，我有多少能力，就踩灭多少下去。”
其中缱绻，到此为止，已相当直白。
许殊何再也无法掩饰住心中的讶然，分外愕然地看着卜秋台的面庞。这番剖白来得太过突然，直到此刻之前，他都从未察觉到卜秋台对自己有半点好感，甚至自己以前主动抛出的枝子对方都领会不到，所以不由得被砸懵了。
卜秋台倒不觉得突然——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没幻想过什么所谓的“命定良缘”，也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非某人不可”，在她看来，选择伴侣就跟选择珠翠一样，不需要对方举世无双、独一无二，只要能让自己眼前一亮，就是难得，应该尽早下手，而不是苦苦甄别谁是那个“命中唯一”。她曾经以为世间男子在某些方面都大差不差，所以不介意孤独一生，如今发现不是，自然也就很乐意去占上一个，让自己有家可归。不过这样的男人的稀少程度大概不亚于白昼里的星星，卜秋台活了二十多年仅见到一例，自然不愿错过。
再说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人气质太亲和的缘故，卜秋台前几日忙碌在外，时不时会想到许殊何独自留在山坳里的样子，或许他会被白驳人孤立？或许他会感到枯燥和疲劳？现在见到了，她内心莫名平静，由此认为自己日后应该也会乐意去关心这个人。
既然如此，还纠结个什么？
许殊何眼冒金星，满脑子都是“反过来”，感觉自己领会到了一点她的意思，比如她似乎是很坚定地要出去养家，哪怕日后嫁入夫家也要，甚至允许自己的夫君很没用、要靠妻子而活？
但他又没有全懂，比如说，他不明白，要是她的夫家家底殷实，到不了需要女眷外出做工帮衬的地步怎么办？再如，她提到了秦璧如的例子，说到“颠倒的差距”，大概是指家世、武功、名望之类的，可是在这些方面，她本来就不如自己，秦璧如与自己或许能不顾世人眼光去反一反，她与自己有什么可反的？
他曾在用马车送她来的路上，说过关于性别转换的胡言乱语，但现实不是幻境，他是男，她是女，事实无可改变，这该怎么“反过来”？？？
小谷子突然哭了起来。
小孩儿不会体察那些微妙的气氛，只知道那个叫“尊主”的人脸色突然变了，直直地逼视着这个温柔的大哥哥，可能下一刻就要张嘴吃人了。许殊何连忙抓住机会，从卜秋台的目光中挣脱出来，手忙脚乱地给小谷子擤鼻涕擦口水，以此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卜秋台没吃人，她站了起来，体贴地主动绕开了话题：“对了，既然你要长期驻扎在北地，药该怎么按时吃？”
“没、没事，有人给我和母亲送。”许殊何手上动作愈发快，却把小谷子的脸越擦越花。
卜秋台：“我往后几日要去附近办事，不能每日都过来，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那个黑衣服的少年。”
许殊何背对着她点点头。
卜秋台嘴角浮笑，决定暂且放过他，说了声告辞，然后便往前山去了。玄天阁那边，还有一件要紧事等着她处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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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懵懵然殊何赴邪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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