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避开黑衣人的视线后，卜秋台放开了那个徒有虚名的“少爷”，厉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那“少爷”反问：“您是天机使？”
卜秋台不确定要怎样回答，所以只是凝目不言。
“少爷”却压根不需要她真的回答，因为她手中有旬日丹，怎么可能不是受天机玄主人之命？他有些急迫地向前微微倾身，问道：“贵主可还活着？”
这个可以承认，于是卜秋台矜持地点了一下头：“这是自然。”
没想到，此话甫一落地，那“少爷”的目光骤然亮了，浅浅地舒了一口气，眉眼间的情态轻松了不少。
卜秋台被他目光中满满的希冀闪到了，内心之匪夷所思不亚于大白天里撞鬼，心想不会吧，不会这世上还有人期盼天机玄主人康泰吧？她皱皱眉，难以理解地问：“怎么，你挺高兴？”
“少爷”向后撤了一步，双手拦袖合拢，对她郑而重之地鞠了一躬，脑袋深埋在平举的两臂之间，道：“天机使大人！鄙人名叫闫昱，是熙日宗先宗主韩战尧的外孙。请您务必禀报贵主，此次针对贵主的截杀是熙日宗牵的头，出谋的叫韩忌，是熙日宗现宗主的义弟，韩天铄与冯飞虎也参与其中，其他世家都是被他们鼓动来的！”
卜秋台：“……”
看来这位少爷不仅是不受待见这么简单，如此浓烈的恨意，这得是被姓韩的组团当球踢过吧？
看来果然不会有人真心盼着天机玄主人好。可惜了了，现在的“天机玄主人”如果有能力把熙日宗连根拔了，熙日宗早就连个渣都不剩，哪里还用等他来求。
卜秋台内心沉痛，表面高深莫测地道：“这个无须你告知，尊主自然知晓。”
“少爷”，也就是闫昱，怔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身来，莞尔道：“也是，我都糊涂了。天机玄耳目通天，又怎么会需要我多嘴？既然如此，大人，我们先拦下这边吧。”
灯楼里有天机玄主人要的人，万一被冯飞虎顺手杀了，那就不得了了，连带着程千阳也摘不清，所以事不宜迟。
卜秋台颔首：“听起来你是有办法？”
闫昱道：“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但是只要闯过外边这些韩兵，事情就好办多了。外边都是冯飞虎的人，我得再进到里面一点，那里有一小部分韩兵能卖我几分面子，或许可以帮我进到灯楼去拦住他们动手。”
他说完后，静静地看着卜秋台，姿态礼貌且拘谨，目光甚至有几分澄澈。
卜秋台立马就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眉头稍微舒展，可目光却晦涩了几分。她早早地惊动了韩兵，原本的计划胎死腹中，靠轻功一路杀到灯楼几乎是不可能的，到了这般境遇，如果还妄图救下许家兄弟两个，她发现这个熙日宗的旁亲竟然是自己唯一的一点仰仗。
可是这个人才与她刚见第一面。她甚至没有弄清这个人为什么与熙日宗反目成仇，说的话可不可信。
但是除了信他，她还能怎样呢？
卜秋台心中涌起一股深刻的无力感，道：“可以，我替你把这边的人引开。”
或许是受扰于情绪，话已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应允了什么，不禁怔了怔。
闫昱大喜过望，再此躬身拜谢：“多谢大人舍身犯险。”
他躬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卜秋台的回应，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天机使都是目中无人的格调，不回应才正常。于是他很自便地让自己平身了，一直腰、一抬头才发现，对面的大人不回应并非是目中无人，而是因为走神了！
“……大人？”闫昱弱弱地喊了一声。
卜秋台将视线转向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没有舍身。你必须带着那个听你话的家臣回来给我解围，听见了吗？”
闫昱：“自当如此。”
卜秋台低头，咬紧牙关，将肩头的飞镖拔了出来，在衣服上抹了抹，然后对着月光观察。幸好，飞镖被擦去血迹后是冷亮的铁色，说明并未被淬毒。
她从怀中摸出从医馆里买的那包止血药，托着油纸将剩余的药粉一股脑摁在了肩头，无视了后背上够不到的伤。血很快将药粉混成了糊，扒在了狰狞的血肉上。
“顺着我鞭子抽开的缝隙往外冲。”卜秋台扔下这句话，然后再不多言，如一面旋转的黑幡般腾起，招摇地撞入了正在胡同口布围的黑衣人们的视野。
原来自己是很在意他的？
这可……太糟糕了。
紫棘凌厉地撕破寒风，随着主人的挥臂发出尖锐的呼啸，虽未流露一丝紫光，却厉响烈烈，在静谧的片区中尤为显耳。
……
一炷香的时辰将尽。
程千阳的箭镞寒光铄铄，瞄着许殊何的额头。
“许、许公子，我求你了，放过我们母子俩吧！”慕容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已经要哭得神经衰弱了。
“许殊何，时候快到了。”程千阳情绪淡淡地提醒道。
许殊何笑了笑：“看来，我要带着这对母子一起下地狱了。”
“不，不不不不！” 慕容氏被吓得肝胆乱颤，失声尖叫起来，“程千阳，程千阳！你这贱奴还不把箭放下！如果我有什么闪失，韩天铄会杀了你的！！！”
冯飞虎紧张得手心出了一层汗，眼神不断在对峙的两人身上移动，心跳得跟擂鼓一样——他还真不敢确定程千阳会不会放箭。虽然在此前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中，这条养不熟的狗都像老龟一样忍辱负重，从未明目张胆地出格过，但其周身压抑和危险的气质却让人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此刻，他既不确定程千阳是不是单纯吓唬许殊何，又没法直接武力阻拦，一是拦住了可就难救小少主了，二是整个灯楼里的人加起来也硬碰不过程千阳一个！
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乔装成黑衣人的韩兵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滑跪在地，一嗓子差点把冯飞虎紧绷的弦给扯断：“报——！”
冯飞虎险些原地弹了一下，回头怒视黑衣人：“又怎么了？”
黑衣人：“有人在往灯楼硬闯！”
冯飞虎吃了一惊，第一反应竟然是喜悦的，叱道：“怎么硬闯，谁让你们出来拦的，多少人来了？快吩咐那些守陷阱扳机的，准备把人一网打尽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不对，他们这边连塔灯都没点呢，闯入者必然不是卜靖廷他们，一网打尽个蛋啊！
黑衣人不敢抬头看冯飞虎：“不、不行吧？只有一个人，用陷阱是不是……不妥。”
“……”冯飞虎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掀飞出去，拧着眉糟心地问：“一个人？谁啊！”
黑衣人汗如雨下：“不知道。但那人轻功很好，兄弟们追他时闹了些动静，所以来请示大人该怎么办！”
程千阳目光轻斜，瞄了一眼被别吸引去注意力的冯飞虎，手指于不动声色间轻错。其中一支羽箭的方向神不知鬼不觉地偏了个细微的角度，指向了慕容氏挺起的肚子。
冯飞虎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什么意思？什么叫‘闹了些动静’？要是惊动了那些世家，你们回去还能活？”
黑衣人快把头埋进地里了，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还有一事，闫少爷好像也……”
“程千阳！程……呵——忒！再拦我我咬你手啦！”外面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程千阳听到这个声音，心狠狠一突，飞速把拉弓搭箭的手放了下来。他紧接着向灯楼门看去，见灯楼门是紧闭的，不会被外面的人窥见他方才以箭指腹的情景，方才略轻松了一点，不过还是十分惊疑。
许殊何跟许元昌听到熟悉的喊声，也是双双一愣。
被韩兵拦住的正是匆匆赶到的闫昱。
当时天机使大人独自现身，周围的黑衣人呼啦一下全涌了上来，重重黑影几乎要把中间伶仃的身形给淹没。他看准时机，在人缝里踮着小碎步往外挪，边挪边抚心碎碎念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疯女人，我要找堂兄告状，我要找堂兄告状！”
大多数黑衣人只当他是搅乱的少爷，直接就给放了过去。他回头瞥了一眼，在人群中也找不见最初阻拦自己的两个黑衣人在何处，或许被卷在人群中心呢，于是弯了弯腰，步伐愈加迅速。眼见着要浑水摸鱼成功了，身后突然有声音说：“不对，这次行动有闫少爷吗？”
他于是撒丫子就跑！
后来他再没回头，也不知那几人追他没有，背对着一团鞭声、步点声和肉身砸地声夺命狂奔，遇到前来支援的黑衣人就抢先喊：“我是闫四爷别打我，闯入者在那边呢，快去啊！”然后在对方起疑之前脚底抹油消失得无影无踪。等靠近片区里圈一点了，终于让他遇见了一个隶属于程千阳手下的黑衣人。
那韩兵对他的出现瞠目结舌，苦口婆心劝他回去，他握着人家的肩膀严肃地道：“我若回去，不日就是千阳的死期，拜托了兄弟。”片刻后，他换上了夜行衣，混在好几个程千阳手下的黑衣人中畅行无阻地直奔灯楼，至近处才遣散他们，以免牵连。
冯飞虎叫人把他放了进来，闫昱走进灯楼，一上来就动容地问：“千阳，你难道真的要对一个胎儿动手吗？”
慕容氏打了个恶寒的哆嗦，差点自己剌了脖子。
程千阳方才才放下一点的心倏然又提了起来，一瞬间几乎是手足无措的：“你怎么会知道……不对，外面防线重重，你怎么过来的？”
闫昱忽略了他的问题，掷地有声地道：“不要相信韩忌，他不会兑现承诺的。一旦你替他杀了韩天钾的遗腹子，他的下一步动作就是清理你！”
程千阳错愕：“你怎么在这里说……”
闫昱上前一步，凝望着他的眼睛。在冯飞虎面前说破的确是自断退路，但他根据细枝末节推敲出整个骗局时，程千阳早已动身荣华城，眼见着就要错踏深渊，已经没有时间再让他想出一个周密的计划，只能匆匆追来箭下留人。
他道：“千阳，因为我的缘故，你已经因被熙日宗役使了三年。他们的承诺就是钓在驴子前的胡萝卜，吃不到的，都怪我执念太深，迟迟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害你当了三年的提线木偶。你这样率真的人，手上不该再添杀孽，今天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程千阳握弓的手松懈了，长眼中有细光闪动，迟疑地道：“可是……你想好了？”
闫昱点点头：“我已经不孝，不能再不仁不义。千阳，我们离开好了。”
程千阳于是不再迟疑，颔首道：“好。”
“啊哈！离、开？”被晾在一旁的冯飞虎边听边琢磨，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刚刚竟然一时也没有打断他们。此时见这两人全然把自己当做一片会喘气的门板，好像推门就能走的样子，怒火简直要把胡子给烫打卷了。他森森然道：“程千阳，你也不要太恃才傲物了。反正现在任务多半搁浅，如果我让今夜带来荣华城的人都集中对付你，你道自己真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程千阳轻蔑地抬了一下下巴：“负伤一身而已，不算事。”
许元昌让门生守好楼梯，自己来到了许殊何的身边，额头上一层后怕的冷汗。许殊何安慰地看了看大哥，然后，兄弟二人一齐将目光转向闫昱，对他点了点头，意思是愿跟他们一起动手。
闫昱这才发现被困在灯楼里的是熟人，诧异过后，底气又充裕了几分。
“好哇，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吧。内有伥鬼，想必二公子也能体谅今晚的失利，程千阳，你给我送了一个减罪的好由头。”冯飞虎哼哼桀笑，随后目光一冷，挥手招过了一个人来：“去。告诉底下的人，程千阳与闫昱叛变，反见者可无禀杀之！来人呐，先把他俩给我围起来！”
灯楼门被推开，有黑衣人跑出去叫人。在现场的黑衣人听令而动，瞬间将闫昱和程千阳包围得严严实实。
韩天钾将冯飞虎视为心腹，韩天铄也延续了大哥对他的信任，分配给他的人马是所有家臣里最多的。与之相反，程千阳一直被韩氏兄弟提防，可调动的人马寥寥无几，带来荣华城的就更少了，更遑论他今夜公然背叛，麾下的韩兵如果选择帮他，回到熙日宗后一定会落得人头落地的下场，故而程千阳今夜注定是举步维艰。
程千阳轻呵一声，将雕花大弓斜挎到背上，近战还是用剑方便。
闫昱按住了他的手。
冯飞虎轻嗤：“没擒到卜靖廷他们，处理掉两个自家的蛀虫也是不错。我刚刚忽然想起来，小少主也不会有事。许家大公子，还有二公子——”
他将目光转向许元昌与许殊何：“不知令尊令堂是否健在？不如这样，我抓紧派人去请一下二老，让他们过来帮我劝你们。啊呀这一趟大概得两天吧，我们如夫人有孕在身，不能饿着，当中让我们送送饭可好？放心，二老在路上我们也会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许元昌与许殊何后心勃然一凉。许元昌瞠怒道：“你——！”
冯飞虎：“我，我怎么了？要是觉得我的提议太麻烦，干脆现在就把人还回来，省得劳动老人家一趟。”
慕容氏知道不仅挟持自己的要杀自己，对面“救”自己的实际上也要杀自己，已经崩溃到极限了，尖啸着对冯飞虎作色：“冯飞虎，你话忒多！快让他们把老娘放了啊！啊啊啊啊！”
许家的门生愤怒地戒备着，许氏兄弟虽然有心即刻送慕容氏去地府见阎王，却一时真想不出该怎么破冯飞虎的阴招。
“夫人莫动气，这两个小子不敢将您怎地。”冯飞虎此时胜券半握，心定了不少，再看那烦人的女人屁滚尿流的样子，非但不那么急了，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享受，猫脸儿上浮现出险恶的笑意，“另外您也帮我做个见证，看看那个韩忌多么厉害，搞出这么大一个阵仗来！我算是明白了，他先借众家之手除掉天机玄主人，挥散熙日宗的头顶阴云；再利用熙日宗将少主们杀干净，给卜青岳那帮老小子们以重创；然后再让你——程千阳，拔除宗主的独苗，踢开他夺权篡位的绊脚石。妙哉妙哉，一箭三雕，要不是怀玉山谷那边不知为何点了灯，他还真能一夜之间硕果累累。”
闫昱跟着他笑了，接话道：“可遗憾的是，他最后一件事也没办成呢。”
冯飞虎看了看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的闫昱，觉得此人挺有意思，也乐得附和他：“不错。那老狐狸一件事也没办成，还把尾巴给露出来了……等等。”
他霍然收了笑容，细长的吊梢眼里隐隐浮现出一丝震悚：“怎么会‘一件事’也没办成？”
闫昱的眼睛于是更弯了，热心快肠地提醒他道：“天机玄主人并没有死。冯大人，你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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